话说公孙先生名夜,字柘言,诗词歌赋无不精通,尤擅七言绝句,常常于隐处洞察入微,极富禅意,乃前朝一代博学大儒。公孙先生年轻时做过京都显贵柳府上的西席,也就是柳成烟的教书先生。公孙先生虽然相貌丑陋骇人,人称‘公孙钟馗’,但他学识渊博文质彬彬,柳成烟痴心迷恋他,却无奈两人之间差了十三岁。公孙先生谨守礼仪不敢跨越,纵然心下爱怜柳成烟至深,却不忍毁了那个美好的小姑娘。于是只能装作不知,每日悉心教导柳成烟学业,直至她长到十五岁才离开柳府。 之后公孙先生科举上榜做了太常寺常侍,兢兢业业克勤克俭,但始终不显山不露水的,没熬出什么名堂。那时候柳成烟依旧对他念念不忘,写了好些思念入肺腑的诗词寄送给他,甚至柳父也出面了,声称只要他点头,就可以把女儿嫁给他。但公孙先生觉得自己出身低微家境贫寒,仕途坎坷也不知何日才能熬出头,于是拒绝了柳成烟,怕他不能给她幸福生活,让她一辈子受苦。可怜柳成烟一颗痴心,就这么被葬送了。 直到后来,祟德帝终于开始赏识公孙先生的才华,于是公孙先生时来运转,官运亨通,不到两年连升三级,官拜右相。然而就在他当上右相的这一年,柳成烟被选入皇宫,成为祟德帝四妃之一,颇受宠爱。公孙先生心痛不已,追悔莫及。他幡然醒悟过来,原来他在仕途奋力拼搏上进,不过是为了能够有一个配得起柳成烟的身份,能够风风光光把她娶进门。然而为时已晚,昔日佳人已不在了。 公孙先生心如死灰,再无心仕途经济,于是连上三道折子严辞批判祟德帝赋税过重,惹怒龙颜,自己顺坡下驴辞官归隐,至死一生未娶。而柳成烟纵然倍受祟德帝宠爱,却始终对公孙先生念念不忘,被封为皇后不过一年即郁郁而终。 我讲完公孙先生的故事,摇头叹息一声,这两人的孽缘真是令人惋惜呀! 舒雅公主似信非信地望着我,“你是怎么知道的?《盂史》中并没有这些记载,《祟德本纪》、《盂德公甘年人物考》里也没有。” “那些当然没有啦,我是在《盂朝后宫秘史》中看到的!”我笑眯眯地说道,“你看的那些都是正史,严苛又死板,像这种臣子和皇帝抢女人的事,正史中怎么会记载?更何况牵扯到柳皇后的清誉,即使盂朝史官敢写,也早被祟德帝拉出去砍头了。” “那些都是不入流的野史,后世人写来哗众取宠的闲书,当不得真。”舒雅公主声音冷冷地说道。 我想她也不会相信,不过读史说得简单一些就是在看前人的八卦,不过是图个乐子而已,又不是想要从中寻求什么经世治国之道,没必要那么较真。于是淡淡道:“你说我浅薄也好,无知也好,比起那些严正的史书,我倒更喜欢看这些野史。就像侓朝淞塔之战,《侓书》中记载不过短短几句,‘杀戮几至万余名’‘淞塔之败,一败涂地,僵尸相枕’。将军们纵然是军功显赫了,但那死去的数万又数万的生命,就那么湮没在历史的洪流里,悄无声息,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身上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历史只记载大人物,而那些死去的士兵的存在,最后只是那个简简单单的‘数万’。这样的史书太冷酷了,也太虚假了,倒不如野史鲜活生动,有烟火气,有人情味。” 舒雅公主挑着眉毛似乎若有所思,半晌,转过脸来静静望着我,“你那里还有什么书,拿几本给我看看。” 我看着她,微微一笑,“没问题。” 自那以后,我和舒雅公主走动的多了起来。也谈不上多亲近,只是闲着无聊坐在一起,她抚琴奏曲,我静静听着,她要我跳舞,我也跳上几圈。要么就是两个人讨论哪个哪个皇帝到底是怎么死的,哪个哪个大将军到底是投降变节还是献身作卧底,搬出来一堆史书子集翻找论据,各执己见争论不休,倒也颇有意思。不过往往在我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舒雅公主依旧神情冷肃,雪白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是淡淡一句话就推翻了我的所有设想。到底我读的史书不比她多,也没有她记得那么牢靠。时间一长我就不想和她争了,因为我总是争不过她,而且若是碰巧被皇帝遇上了,那更是一只毒舌将我批判得体无完肤。 除开争论历史典故,我又开始拿一些精巧的传奇话本给舒雅公主看,一开始我担心她不喜欢看这些所谓不入流的故事,于是只在一堆史书杂记里夹了一本《秣陵传》。《秣陵传》讲述的是一代英侠燕逐天与魔教圣女白清染恩怨纠缠虐恋情深的一个四角恋故事,最后那两人约定在秣陵山巅决一死战,结果两人双双洞穿对方胸膛,却在鲜血和泪水中拥抱在一起,最终以一个拥吻的姿势一起跌下万丈深渊。 没想到过了两天,舒雅公主就初次到我的长乐宫来了。说是来还我书,喝了半天茶,然后清咳一声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问我:那个,那个《秣陵传》的下册,你还有吗? 我很无辜地看着她:没有了,我也不知道他俩掉下山崖以后到底死没死。那个作者还没把下册写出来。 这天,舒雅公主又来长乐宫找我,打着噱头是替太后娘娘给我传话,叫我晚上去康宁宫陪虞太后用膳。其实是她看上了我的那只大箱子,时不时地就来瞄上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东西。记得有一次,她右手拿着一只竹蜻蜓举在眼前,微仰着头好像在看什么珍贵稀有的东西,深潭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雪白的面庞认真又严肃,看得我又想笑又想哭。我走过去教她怎样玩竹蜻蜓,她看着那一只轻巧的竹蜻蜓飞上半空,伸出手口中“呀”了一声,就像个天真的小孩子。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雪白的脸庞,深潭的眼睛,淡红的唇,左脸颊漾起一个小巧的梨涡,清清浅浅。宛如冰花初绽,继而万千繁花竞相开放,清丽典雅,美得惊人。 然而那个笑容转瞬即逝,舒雅公主看到我在看她,脸上又恢复成冷冰冰的淡漠。我一时间有些错愕,真怀疑刚刚笑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她。我把竹蜻蜓送给她,她只是极轻极淡地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但是紧紧握着竹蜻蜓的手显然说明了她是喜欢的。 我给她倒了杯茶,推过去,“公主,你小时候没玩过这些东西吗?” 她摇摇头,淡声道:“宫里规矩繁多,鲜少玩乐。” 我不禁开始同情她了,虽然身为金枝玉叶,每日里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却也很少能有什么真正的快乐。就连竹蜻蜓这种每个人孩提时代必不可少的玩物她都没有见过,真是难以想象她究竟是怎样一天一天长大的。端着细瓷茶盏捧在手里,我手指在瓷杯壁上摩挲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公主,你出过宫吗?” 她看我一眼有些不解,微抬起眼眸看向窗外,“当然出过,祭天大典还有母后寿辰的跑马赛,出过好多次。” “我说的出宫不是指那些,”我抿了抿唇角,把茶盏放在桌上,“你去过酒楼茶肆吗?听过快板评书吗?尝过街头小吃吗?逛过帝都晚上热闹的夜市吗?” 舒雅公主定定看着我,深潭一般的眼睛晃动了几下,雪白的脸上有些茫然。良久,她问我,“那是什么?” 我闭了嘴垮下肩膀,低头思索半晌,转头看着她,“公主,我带你出宫,你去不去?” “出宫?” 我点点头,“去喝酒吃肉,去听梆子戏,去街头买胭脂水粉讨价还价,去平安集市逛这大华朝最繁华的夜市!” 舒雅公主半张着口,深潭般的眼睛一动不动,似乎有什么脱口欲出。然而她静静地看着我,半开的口又闭上了,垂下眼帘,声音漠然,“我出不去。” 我笑了,从袖里掏出那块小小的玉牌递给她,“你看,我能带你出去!” 她垂头看着那块玉牌,颇有些惊讶,半晌,她又抬头看着我,轻声地说:“好。” 一壶茶添了两次水,我把计划细细说与她听。她提出想要去大佛寺参拜,一直听说大佛寺很灵,但她从未去过。我想了想便答应了。于是两人决定明天早晨就行动,她扮作随我出宫的宫女,我们坐着马车去瑞王府,然后半路上瞒过盯梢的人就可以了。 当天晚上,我们两人陪着虞太后用晚膳。一顿饭吃得静静的,斯文典雅,偶尔闲聊几句,气氛倒也算融洽。舒雅公主依旧是一脸冷淡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时不时看我一眼,眼睛亮亮的,掩不住有些期待又有些激动。我用眼神告诉她没事,尽管放心好了。 晚膳过后各自回宫,我连夜忙活起来,准备各种需要的物什。好在皇帝现在不住在长乐宫,我做什么都比较自由,不用害怕被他发现了。长云和长秀跟在我后面忙活,不知道我又要干什么。我把计划跟她们一说,两个小丫头吓得直摇头,连声叫我祖宗,让我饶了她们吧。就我一个人胡闹也就算了,再把公主拐出宫去,若是被皇帝发现了,就算她们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我费了半天嘴皮子,最后端出娘娘的架子来威逼利诱加恐吓,终于让她们屈服了,答应配合我行动。我捏着长秀的小脸笑道:妞儿,真乖,爷回来给你带好吃的!长秀推开我的手,嫌弃地在脸上擦了几下:爷,您把公主全乎着带回来才是正理,要不然您也甭回来了。我蹲在地上反省半天,觉得我这个娘娘是不是当得太失败了。 翌日天还不亮,舒雅公主就悄悄跑来了,一双深潭般的大眼睛瞪得亮亮的,似乎颇有些期待。我又把一些注意事项和她交代一遍,她点点头,表示出去了一切听我的,不和我为难。我拉着她简单用了些早饭,一切准备停当,已经过了辰时,这个时候出宫,刚刚好。 留下长秀在宫里守着,我打扮一新准备出宫,舒雅公主扮作小宫女,和长云一起跟在我后面。出了玉荃门,早有内务府准备的马车等候在那里,我领着舒雅公主和长云上了马车,一路往正南宫门行去。出宫时查验了那块玉牌,毫无阻拦就放行了。舒雅公主坐在我旁边,憋了半天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悄悄掀起一角帘子往外面看。 赶马的两个内监也是早已买通的,一路不紧不慢将我们送到瑞王府。一个内监走去门房递帖子,门房说瑞王爷此时不在府上。于是没有办法,我们只好回宫。然而内监没有掉转马头,只是依旧往前走着,换了一条路回宫。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因为宫中的马车大多车厢宽大,在路上掉头不太方便,历来都是这样走的。 马车刚刚开始走动,三个人就在车厢里忙活起来。我把身上衣服和头饰换给长云,然后和舒雅公主一人换上一套男装,她穿青袍我穿灰袍,头发窝起束在脑后。我还带了一包松花粉,荀叔说用来泡水喝可以强身健体,不过我不太喜欢那种味道,倒是发现它另有妙用。抓起一把松花粉在手里搓了几下,然后抹到舒雅公主脸上,车厢里看不太清晰,不过想来那一张雪白晶莹的面庞已经变得像得了黄疸病。一通收拾完毕,又开始上妆,长云自己把脸上化起浓浓的艳妆。我和舒雅公主就简单多了,眉毛使劲描了几下,粗粗的,很男人的那种剑眉。 行到半路,内监在外面低低咳了一声,我和舒雅公主早已准备完毕,趁这个时机迅速溜下马车,藏身到一堆杂物后面。这条巷子是南北方向,两边楼头高大遮蔽了阳光,巷子里始终黑漆漆的,不甚明亮。我早就选定这个脱身地点,果然,等了半柱香时间也没有人来抓我们,而那辆马车早已拐过巷尾,消失不见了。 又等了一会儿,我确信没有人发现,这才拉着舒雅公主从杂物后面钻出来。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忍不住想笑。眉毛也就罢了,只是这黄黄的脸有些太过分了,各自拿手擦了半天,总算好了很多。 “走吧?”舒雅公主抬起一只手端在身前,另一只负在身后,朝我挑了挑眉梢。细挑的身形,洒脱的气质,恩,看上去确实有几分像个不小心得了黄疸病的孱弱公子。 我笑着点头,“走吧,去大佛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