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苏二已有一个多月没走过这条水路,只是因为沈书打了包票,会带一些好手,苏二才奓着胆子答应先走一趟看看。
也就是说,如果这一趟没有沈书担保的那样太平,跟苏二才结成的联盟就要翻船。
见沈书神色也有些担忧,穆玄苍一笑,趴在桌沿上看沈书,说:“既然让我的人来押,我自然有办法帮你,否则岂不是自砸招牌。”
沈书怀疑地看穆玄苍,自从发现暗门同高邮命案可能扯上关系,沈书对穆玄苍的观感便十分复杂。
“你用什么招牌……”沈书的话戛然而止,他突然想到,要支撑一个偌大的帮派,暗门应该不止为穆华林驱策,仅仅一个怯薛何至于有如此大的势力,上上下下的人口都要吃饭,办事需要钱,连渠道也是要银子去打通的。穆玄苍最初提到的宝图与宝藏是什么?莫非是钱?须知如今银价甚贵,至正交钞贬值以来,金银铜俱随之价值不菲。
红巾每到一地,就是扫荡金银玉帛,美女驱口,收为己用。这也是激励士兵冲杀的最大动力。
“想什么?没听见我说话?”穆玄苍手掌在沈书的面前一晃,他浓黑的眼睛眯了起来,“昨夜没睡好?要不就在这间香闺好好歇一宿,明天我陪你去船上。”
“暗门平日里是走水路多还是陆路多?”沈书没有理会穆玄苍的调侃。
“自然水陆两面都要畅通无阻,否则你以为为什么康里布达远在大都,他的消息却能十天半月就送来一次。”这是穆玄苍第一次不讳言康里布达的名字。
听上去穆玄苍像是认识康里布达。
穆玄苍倒了第二杯水喝,神色如常,对沈书说:“我会派人为他们带队,大运河必然关卡重重,我派一只船打头,让苏二的船跟我们的船。插小明王的军旗。”
“需要连夜赶制,你应该早几日说。”
“不必,制得有。”穆玄苍笑道,“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口气倒是很不小。”
“既然已经竖起旗帜,要争夺天下,气势当然不能输。”沈书不欲多说,现在想来,一个人来见穆玄苍已经很是不妥。这个人也奇怪,既然要让自己帮忙勘探宝图所在,为什么会选他呢?沈书自认不是什么精通风水堪舆的阴阳二宅,而且他的年纪太小,没有太多经验,穆玄苍的选择难道仅仅因为自己是穆华林的弟子?
还是当中另有误会,穆玄苍不愿意让自己知道?
不等服侍穆玄苍的美人买了茶食来,沈书就已告辞。
穆玄苍放下支起窗户的木棍,收回视线,靠在矮榻上,闭目沉思。
敲梆过了四更,和阳城飘起细雨。
高荣珪身上新伤旧伤齐齐发作,觉睡得极不踏实,梦里一场湮灭所有的大火,终于在无休止的大雨里被熄灭,地面泥浆散发出刺激的硝烟味。人的皮肉燃烧后散发出的气味,竟然令高荣珪满嘴生津。他用力将两根手指插进喉咙,空空如也的胃已倒不出任何食物,唯有胆汁翻腾上来。
全村六百户人家,没能逃走的俱被元军焚毁,村口晒场上,烧得半头半脑的死尸以扭曲可怖的姿态歪倒在地。
瘦骨嶙峋的两只狗一前一后,从坍圮的泥瓦房下钻出,不断筛糠一般从头到尾用力甩动,试图将粘在皮毛上冰冷的雨水彻底清除干净。
从他梦里的眼睛看去,眼前并非他从小玩耍长大的村庄,而是一座人间地狱。他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侧脸沾满泥污,他还有刚长齐的一口坚硬的牙,他把血肉里生长出来的槽牙当做锯齿,每一次磨在绳子上,高荣珪都觉有人拿着一把大锉刀在碾压他的脑仁。
“高大人,高大人。”匆促的拍门声里,高荣珪猛然从梦境中睁开眼,眼前的黑暗里漂浮着数不清的荧光。
不片刻,高荣珪沙哑的声音说:“何事?”
“您有一位朋友到访。”是郑武的声音,今夜该他值夜。
高荣珪恍神片刻,不耐烦地说:“叫什么名字?别什么人都放进来。”
“是我哥领过来的。”郑武答道。
高荣珪骂骂咧咧坐起身,扬声道:“那你们也得来个人啊,老子能自个儿下榻吗?”
外面有人小声说话。
门被打开了。
高荣珪正侧身擦火石,火光闪动两次,引燃火媒,点起一支蜡烛,那微弱的光不足以使高荣珪看清楚门口的情形。
“什么人?除了你们少爷,老子在和阳还有朋友吗?”高荣珪话音未落,他的视线从微黄的烛光里看见一张苍白、漂亮的脸,青年五官中浓郁的异域风情,让高荣珪喉咙里不客气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出,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眉头狠狠皱了一下,侧过头啐了一口血沫在地。
“愣着干嘛?过来。”谁也没有察觉,高荣珪的嗓音轻轻颤抖,他放下了蜡烛,那蜡烛一歪,灭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康里布达心中一颤,他对郑武小声说话,返身把门关上,蹑着脚步靠近榻前。
高荣珪又擦亮了一次火石,火媒却掉在地上。
就在刹那的火光里,属于康里布达的高挺鼻梁近在咫尺。鬼使神差的,高荣珪喉中发干,心头鬼火直冲,毫无怀疑这显然是他这一夜梦魇尚未醒来。由于在梦中,他无须客气,抬起手臂便把魂牵梦萦的美男子抱了个满怀,满嘴放浪的情话,直如一头饿狼,用力嗅闻同样紧紧把他抱着的男人。
“妈的,你他娘为什么这么好闻?听说你们色目人爱用香,果然香喷喷的,来,让爷好好闻闻。”高荣珪突然闷哼了一声,邪笑着忍过肩头的剧痛,心头骂骂咧咧:这么疼还他娘的不醒,是老天有意要叫他把这场隐秘的梦一做到底。
“你……唔。”康里布达松开高荣珪的肩,还没说出一句囫囵话,嘴唇就被堵住了。他冰冷僵硬的身体逐渐暖和起来,高荣珪手指上粗糙的硬茧擦拭他的眼角,康里布达才发觉到自己不知为什么眼角竟有泪意。或许是温暖来得太突然,熏染出了眼泪。
不片刻,康里布达手脚被被窝捂得有些发热。
才是八月天气,高荣珪的榻上盖着不知几斤重的厚棉被,康里布达听见高荣珪兴奋的喘息声,也听见他在自己耳畔乱七八糟翻来覆去说着一些操蛋的情话。粗鄙不堪,让康里布达几乎后悔这般昼夜兼程从大都赶回来。
“你不是快死了吗?”康里布达喘着气问。
“啊?是要死了,不然贼老天怎么能让大爷我做这么舒服的美梦?再亲一个。”说着,高荣珪按住康里布达的后脑勺,而康里布达似乎温顺了些许,甚至放纵高荣珪的亲近。这令高荣珪激动得险些中道崩殂,幸而他犹有一丝残存的理智,不想明天醒来以后丢人,生生扼住了。
“够了。”康里布达将高荣珪推开些许,作势起身。
“够什么……良宵苦短,一会我就该醒了。”
榻畔坐着的康里布达回过头来看他,高荣珪已经适应了屋内的昏暗,由于屋外的廊下点起了灯,他能看清一些康里布达的侧面轮廓。而康里布达实在是白得发光,想他老高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在短短数日的照料之中,便起了不该起的念头。
“你总是梦见我?”坐在高荣珪身边的康里布达古怪地问。
“偶尔。”高荣珪放肆地笑了起来,“这是最真实的一次。”言谈间他揽了一把康里布达的腰,耍赖地试图用一条腿去勾住康里布达不让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