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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二十日后,沈书收到第一封高荣珪从云南捎回的信。

纪逐鸢不在家里,郑四把信送过来,沈书且先搁在一旁桌上,让小厮打水来把脸和脖子擦拭干净。坐到桌边,有人奉上茶来,沈书一面喝茶,把信拆了。

高荣珪的字迹清瘦凌厉,笔力透穿纸背,锋芒毕现。

沈书匆匆看过,不免心惊。康里布达到云南后,遭人暗算,脱脱确实留下了家仆看守传国玉玺,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便远在阿轻乞之地,那名忠仆也听闻哈麻的死讯,早已经准备好给康里布达的酬劳。只是脱脱未被抄走的家业,托付给一个色目人存在甘州路,秘密记在他人的名下,表面看二人并无关系,实则那人为脱脱家经手钱财已有二十余年。

谁知就在取出传国玉玺时,遭人伏击,康里布达带着玉玺被人追击至一处山崖,走投无路,康里布达索性跳下崖去,博一线生机。

这是高荣珪的转述,沈书当然想到,当时的情形,自然比这要惊心动魄百倍。并非康里布达未兑现承诺把玉玺带回给穆华林,以至他甘心赴死,而是,于此等高手,明显中伏的情况下,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显然,康里布达并不相信只要交出玉玺,对方就会放他生路。倒不如纵身跃下,凭康里布达的武功,他应该是认为这样才能争取到时间和活路。

“他的左臂与右腿骨头俱折断,于深山中步行大半日方寻得猎户备置的小屋,被山民所救,挪去一处小寨养伤。我快马十日便到当地,费不少功夫,寻得脱脱旧居。他家仆曝尸家中数月,其状之惨,前所未见。室内所有物事皆被抄检,桌椅板凳翻倒遍地。无人清理,房舍似已被弃。我将那名家仆就近埋葬,立一木牌充作墓碑。现带媳妇在山中最后留几日,预备启程回应天府,当于九月末归返应天。

特先一步托人送信与你,免你担心。另,可否说服你哥把利钱免了?晏归符都没收利钱。算哥哥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见面再叙,希望你有好消息。”

末尾没有署名,也不必署名,信里所谈的内容,写信人称康里布达是“媳妇”,还有杀气腾腾的字迹,除了高荣珪不作他想。

找到人就是好事。读完高荣珪洋洋洒洒一大篇,沈书仍不免心惊,幸好去的是高荣珪。要是派别人去,查到康里布达已经跳崖,随便搜一圈,找不到人想必也就算了。唯有高荣珪,一定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着歪打正着,还真让他把媳妇找回来了,看来两人命里也算是有缘分的。

高荣珪信里并未提别的要求,大概要一路与康里布达走走停停地回来,足足一个多月,两人能撇开闲人杂事待在一起,恐怕就是让高荣珪把康里布达背回来,他也甘之如饴。

如此,沈书就不再操心这头。

黄老九的教授已经结束,除了偶尔有问题沈书去朝他请教,平日少有打扰。蒋寸八的铳炮在试炸,搞得每天沈书回家都是灰头土脸。

此时纪逐鸢已随吴祯出发往常州,离家的第七日,两人灰头土脸混进了常州城。一路行来吴祯处处给予照顾,吃饭总把肉挑在纪逐鸢的碗里,一面带他在常州城内打探车马粮行的动向,一面言传身教。

饶是纪逐鸢再迟钝,也隐约察觉出,吴祯是有意在培养他学会如何混入敌方阵营,譬如乔装改容、操练不同的口音,尤其是有鲜明特色的地方土话,倒不必太多,只要说自己是走惯了各地的行脚商人,便能让人放松警惕。

“要紧的是,身上要常带小钱,铜子儿必不可少。”吴祯坐在榻畔,脱了靴,倒过来在榻畔的木脚踏上抖落内里的细沙。他把手伸进皮靴,再拿出手来时,指间已多了四枚铜钱。

“钱真的管用?”纪逐鸢深感怀疑。

“关键的消息未必都在上层官员口中,你要学习的是,将看似无关的信息串联在一起。南方人作战,往往要携带辎重,若有捎粮,征用甚至是抢夺民间马匹,自然是在做战备。另外,打仗必要用的,你猜猜是什么?”

纪逐鸢没有能立刻回答。

吴祯换了行囊中带的一双底儿极薄的皮屐,闲散地坐到桌边,好整以暇地倒出粗茶来喝,他双眼微眯,似乎喝的不是反复泡过又炒过的粗劣茶叶,而是一壶仙茗。

“木材。”纪逐鸢道,“伐木作舟,或者做攻城器械,都需用大量木材。那勘察敌方阵营所处城池附近的山林也很重要。”

“孺子可教。”吴祯示意纪逐鸢也过去喝茶。

纪逐鸢喝了一口,面部略微扭曲,嘴角抽搐,好不容易咽下去,略微咳嗽了一声,拿手背擦去唇上的水渍。

“沈书把你的口味喂刁了。”吴祯笑道。

纪逐鸢脸孔微微发红,喝完剩下的大半杯茶。

“不会怪我把你从家里带出来吧?”吴祯揶揄道。

那天早上,纪逐鸢被吴祯从被窝里拽出来,险些跟他大干一架,要不是看在吴祯带来的几箱礼物的面子上,加上沈书同吴祯谈得来,又支持他跟吴祯来常州,纪逐鸢只想在家里抱沈书。

“没有。”纪逐鸢道。

吴祯换了一身衣服,把另一套夜行衣给纪逐鸢,让他当面也换上。黑衣黑头巾,蒙脸布先不用,两人各自吃了些东西,吴祯取出绘有地图的羊皮纸,同纪逐鸢小声交代从哪个方向进入,如何碰头,要是碰见巡夜的士兵怎么处置。

“原则上敲晕即可,不必杀死。”

“被敲晕的人醒来之后,就会打草惊蛇了。”

“所以尽量警觉一些,绕开巡查,这几个点,是巡逻哨设置的地方。除了换岗的时候容易碰上人,就是看运气。”吴祯不确定地看纪逐鸢,“我运气向来很好,你呢?”

纪逐鸢:“父母双亡,曾在盐军敢死队拼命,你觉得呢?”

吴祯:“……”

“不过我这么年轻,就能得到先锋您的赏识,带我来这么重要的任务。也许我的运气还可以……”

吴祯神情有些复杂,但没有说出真相:跟着他出来执行任务的手下,常常会因为不幸被抓,而他自己不能暴露,被抛弃在敌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