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迎来第三年雪天。
百多万湘人填死了以十万记的异化妖兽。
到得这一年冬天“妖王”似乎因自身和族群惨重的损伤陷入休眠妖族狂暴的攻袭堪堪停息人族与妖族进入不知能维持多久的休战期。
久疲的战士,沉进无梦的睡眠。
在安宁与祥和的黑暗中楼孤寒听得见脉搏舒缓的跳动声,和气机游离于骨骸的碎音。他知道心脏榨尽了浑身的力气,正在执拗微弱地鼓动。
某一刻痛感全数复苏经脉骨髓都在震颤。他的睫羽也颤了一下缓缓张开。
营帐火舌,腥味,米粥的香气。
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做其他任何事,身躯僵硬眼眸半阖不阖凝着一点暗弱不灭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有人小声惊呼,微风将喜悦递了过来。温颜轻手轻脚走远冒冒失失叫喊谁的名字。有人坐在床边换药喂水,灌下一碗又一碗苦涩腥臭的药汁。知觉逐渐模糊他伴随并不陌生的歌谣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能够说几句话。温颜听见他的声音低头揉揉眼睛,然后絮絮叨叨一直跟他说话,说楼哥哥砍中“妖王”那一剑威势惊人,说妖怪吓得不敢出现,说他自己水木系法术又精进了,说嘉偃关的篝火比重岚山壮观好多……
之后来的人是杨司军,涩声道:“你何必跟它拼那一剑。”
这句话是真心,也有挣扎。“妖王”可怕的破坏力,楼孤寒明白,杨姝羽也明白。若非那一剑,会有成百上千人失掉性命。作为长辈她心疼自家孩子,可作为湘州司军,她感谢楼孤寒的选择。
楼孤寒震动胸腔吐出几字:“沈元……”
杨司军道:“还在重岚山。这段时间他每天都来看你,再过两个时辰大概就回来了。”
楼孤寒安心了些,乖乖喝药、休息,希望身体能快一点恢复。
只不过,汤药安眠的效果太好了。每次沈元来看他,他都昏睡不醒,沈元又不舍得叫醒他,十几天下来,两人一次也没见上面。
到得半个月后,他伤势转好,勉强能够下床。这天喝过药,打定主意一定不能睡,没坚持多久,药效上头,困的不行。半靠半坐在床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恍惚间,眉心忽然一热。楼孤寒瞬间惊醒。灼热的掌心贴着肌肤,正在轻轻摸他的额头。
“还不睡?”沈元淡淡说道。
楼孤寒“哼”一声,费力挑高眼帘,涣散的目光定住眼前的人影,然后慢吞吞躺下。
只是想看一眼。
看见了,就安心了。
他阖起眼帘。沈元便在一旁看他。
伤员入睡很快,不需要安魂香安眠曲一类的物事助眠。
沈元说不出来心中的感觉。
有点踏实,嗜睡说明身体恢复得很好有点失落,阿寒特意等他回来,他们都没说上两句话。
甜苦交加的思绪转眼抛到脑后,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做。
沈元无比认真凝望着眼前的人。楼孤寒睡得很沉。桌案点的蜡烛还剩一截,光亮照入病榻,很微弱,染亮的半边脸颊清俊又秀逸,棱角恰到好处的分明。
真是哪里都好看。
沈元理顺道侣凌乱的发,忍不住凑近吻了吻纤长的睫羽,吐息在眉眼间流连片刻,便即远离。
尾指悄悄勾住他一根指节,贪取片刻的亲近。良久,小声说:“明天见。”
然后松开十指,转身,走出营帐。
……
亥时将尽,沈元还没回来。
楼孤寒困得脑仁有点疼,强打起精神,趴在几案上发呆。
忽而,隐隐地,好像有什么触动了神魂订立的契约。
他顿时清醒,辨别了一下波动来源,披好衣裳走出营帐。
天竟然在下雨。
湘南少见的冬雨。
在绝壁深谷之间转了好几圈,方才发现一位静静等候的白衣美人。
白狐族长。
楼孤寒暗暗皱眉,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虽然妖族动乱之前,他们几乎促成了两族和平协定,但是“妖王”出世,把他们所有的谋算和合作都打乱了。这几年在湘南战场,楼孤寒也曾遭遇白狐族长,一人一妖都没有顾及往日“情谊”,各为本族利益行事罢了。
白狐族长先朝他行了一礼,标准的人族礼节:“我听十五说,苍岚山那些小辈活的很好。多谢先生。”
楼孤寒觉得没什么好谢的。和花精灵类似,小狐妖与本族断绝了联系,确确实实在为苍岚山做事。妖类本就不是一“族”,没必要抓着根脚不放,只看他们所作所为就是了。倘若那些小狐狸意图挑事,苍岚山才不会饶过他们。
白狐族长道:“先生,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劝你……撤离湘州。”
楼孤寒道:“什么意思?”
白狐族长轻声说:“湘州守不住的。”
“为什么?”
“……言尽于此,请先生……”
白狐族长说话不清不楚,旁侧忽有一人逼近:“他们在祭魔。”
沈元匆匆赶来,气息有些不稳。楼孤寒愣愣朝他看去,眼睫凝冻的寒气缓慢眨动一下:“什么?”
沈元道:“妖族在祭魔。”
湘南阵亡的所有生命,人修、妖兽,亦或是“妖王”,都会成为天魔降世的祭品。
楼孤寒涩声说道:“妖王……不是受神皇指使么?他怎会……倘若天魔……”
三百年前魔族入侵西洲,颠覆了一整个洲陆啊!
神皇既为中洲之主,怎会放任魔物现身湘州?!
沈元沉声说:“我不知道。”他避开楼孤寒惊怔的目光,艰难吐出几字,“阿寒,撤吧。”
“……没办法了么?”
沈元道:“我,守不住,抱歉……”
“噢……”楼孤寒点点头,发了会呆,笑了一下,“说什么抱歉啊……你已经帮我够多了,这次我来吧……”
沈元越听越不对劲,猛的捉住他的手臂,却抓了个空。
“阿寒!”
好生生站在眼前的人毫无预兆消失,神念神识都无法感受到对方存在,仿佛瞬息遁入另一个空间。
……
神魔古战场仿如沾染了现世的死气,石台阴雾比往日更深更重。
楼孤寒冲入雾障,神魂燃起阵阵灼痛。手心握紧剑柄,不一会儿就被灼成焦黑。剑灵滔天的恨意和愤怒涌进他的魂魄,几乎震碎入侵者的神识。
楼孤寒依然平静,情绪没有被愤恨影响分毫。只是他凝化成形的神魂,从手心,到腕骨再到小臂,全部污浊得不成样子。
“你、干、什、么!”
镇魔剑怒火焚天。
“前辈,中洲天魔降世,求您助我一臂之力……”
“中洲天魔就天魔,与我何干!滚开”
“如果剑皇前辈泉下有知,他一定也……”
“云销如果泉下有知,早被你们这些没心肝的白眼狼气活了!把手拿开!!”
“……”楼孤寒再无余力多言,镇魔剑灵滔天的恶念侵入紫府识海,把他拉入最深沉不堪的绝望之中。
大荒、剑皇刀圣、谢渊渟……至交好友背叛,辛苦守护的同族抛下家乡一去不还……天魔、天魔、天魔……至死未曾收复故土……残魂徘徊千年不散……
沉甸甸的,数千年的孤独和坚持、期望和失望……
……
“修道为求长生,但镇魔人生来为死。”
“就算我死,总还有人……”
……
“啊,没有人了……”
剑皇身殒,百余年,大荒再无人迹。
……
楼孤寒粗粗喘着气,识海几乎被庞大纷杂的意念压垮。
“不是的,剑灵、前辈……剑皇,他,即便身死,镇魔的执念也一刻未曾变过……”
“那又如何。”
剑灵冷漠说道,“他为人族赴死,而你们,根本不配……你真的想要这把剑?”它尖声笑了笑,满怀恶意说道,“好啊,我,成,全,你。”
“嗡”
巨大的、阴森森的压迫感,从内到外喷薄而出。
比数千年的执念,更为尖锐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