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舍尔愣住了,他看着沐恩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其中透露出来了些许……胆怯?
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那般微微低下了自己高贵的头颅。
“发生了什么?”沐恩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他隐隐感觉到可能和师兄身边的某把刀有关系。
“你就别管这件事情了。”安舍尔叹了口气,示意沐恩不要再管这件事情。
“我怎么能不管呢?”沐恩的神色认真了起来,看上去有愠怒的感觉。
“这是我的选择。”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师兄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需要这样的。”沐恩看着窗外,叹了口气。
大家都知道琉璃魂意味着什么,无瑕之人大道通途不可断绝且有天命加护,邪祟不可亲,小人不可近。
想要破坏掉这样的魂魄,只有自己可以做到。
而破坏无瑕之物,天神所偏爱的人会得到巨大的补偿。
原来师兄如此迅捷的境界攀升竟然是靠这样的方式得来的吗?
这是饮鸩止渴啊。
虽然沐恩对自己的师兄能够成为圣人这件事情非常自信甚至比对自己还要自信。但是谁不想走的更高远呢?虽然自有史以来从未有人能够超越这个境界欧西里斯的事情只在极小一部分人中有所流传,就连沐恩都不知道,但是这不代表那个境界是不存在的。
自古拥有琉璃魂的人都可以在成为圣人之后获得某些感应,初窥那个境界的门道,虽然仍然是没有人成功过,但也能籍此成为寻常圣人羡慕的对象。
“好了,别说这个了,你不是要给我看好东西吗?在哪呢?”安舍尔哈哈一笑,故作轻松道。
沐恩看了看他,却摇了摇头:“算了吧。”说完,便起身起来,“你好好想想。我……猜你是为了保护我,但是没必要,我已经想明白了,你不可能永远在我的身边,所以为我的命运如果真的要在某处终结,你也没有办法拯救我。别为了这个,搭上你宝贵的灵魂。如果你的魂魄不再澄澈,那么我很难说服自己你仍然是我心中的那个师兄,我没法告诉自己你的心里绝不会装下那些令人恐惧的事情,没法让自己相信你和当初教导我的那个人别无二致。安舍尔、师兄,别让我失去你,好吗?”
安舍尔看着沐恩的眼睛,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好,师兄答应你。”
“我知道你不论如何,永远会站在我这边,这是我前行路上莫大的鼓舞和支撑。谢谢你,包容了我这么多年,或许还要再包容那么多年。”
“谁让你是我的师弟呢,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安舍尔似乎有些动容,声音并不似平常那样沉稳,而是带有些许轻微但是密集的起伏。
他比了比沐恩刚出生时候的大小,笑着。
沐恩也笑了,然后他跨出门槛。
他坐在庄园之中,对来往行人视而不见,对所有的招呼充耳不闻,只是呆呆的看着蔚蓝的天空。
很难想象距离这样平静安宁的地方往外不到一千里就是有着“屠宰场”之名的北地长城。
如果不多出去走一走,真的没有办法想象到他人的苦楚和疲劳。也就没有办法真的感受到那些幸福。
一个从小受到太多宠溺的孩子不会懂得民间疾苦,因为他想象不到社会的残酷,如此一来如果他的家庭能够保护他一辈子而他又很幸运的没有让自己的欲望不断膨胀,那么可以平安的渡过这一生但事实如果他的欲望不断膨胀,那么会摧毁这个家庭和他自己。
而如果他的家庭无法保护他一辈子,那可能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绝望,他会因为不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而悲惨的死去,被那些从未感受过的压力给摧毁、崩溃。
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脆弱,其实他们和黑暗中的飞蛾没有太多的区别,只需要些许的光明就能为此奋不顾身,即便那光明是如此虚假。
但是人的承受能力却是有上限的,如果不能一步一个脚印的学会举起火把承受盗火者的苦痛,那么就只能温和的走进那个良夜,被无边的黑暗包裹、沉溺。
沐恩其实很庆幸,虽然自己小的时候对于任何事情都没有什么奋斗的欲望,但是在不断的磨砺中,他终于也明白了生命的真谛,明白了承担责任究竟是何物。
了解到了自己的幸福。
只是回忆起自己是何时长大的,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印象了。
希望吉尔伽美什也能早日认识到这一点,他的能力很强,而且对世界上的其他事情都抱有极高的热情和奋斗精神,还有那种……不惜代价的狠劲。
会是个比自己更好的塔主人选。
之后沐恩回到了学校,师兄没有多做挽留,只是在窗台那边看着沐恩与自己挥别,上了马车。
脸上的情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大人似乎有些忧愁?”管家扶着强撑病体的安舍尔坐下。
安舍尔看上去有些憔悴,显然那些权能的力量还在他的身体里不曾散去。
“我想我大概是了解了当初父亲的想法。看着曾经跟在自己身后的、什么也不懂、你说什么都会相信的孩子渐渐长大,长得和自己一样高,会有种感慨。然后又会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因为他不管是什么方面,好像都已经要赶上你了真的令我感觉很难过……他在我眼里还只是个孩子啊,我偶尔做梦,还会想到他很小的样子、那时候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可……可睁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这么高了,看起来威风凛凛的,但是眼神……我把他带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神可纯净了。难道他就非要成为现在这样吗?就非要要承受那么多的东西吗?我不能理解。我原以为我多做一些,他可以慢点长大……可是……可是……”说着说着,安舍尔的眼角滑下一滴泪水,他突然笑了,“管家先生,你看到了吗?我的师弟长大了,都会心疼我了。”
只是在笑得时候,眼泪却渐如珠帘相缀。
“您不要太苛责自己了。”管家先生叹了口气,“万物生长乃自然之力,人不可为。”
“我希望他还是当初那个任性的样子,因为我知道他只会对我一个人如此我又不会怪他!是他把我当成无所不能的守护者,全然相信我曾经告诉他的那些话,他才会怪我啊。可是他现在不会了,在他的心里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角色了。再没人是了……可他该多寂寞啊。”
老人是看着他的父亲长大的,自然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四百载春秋雨雪,他体察人心微末的能力出神入化。
却也有犯难的时候。
安舍尔究竟是在说沐恩,还是说自己你?
他知道,知道自己曾经的“孙少爷”,后来的“大少爷”,现在的“老爷”是怎样的人,他知道大天使其实过的并不快乐。
他总在为他人而活。
当回过头来发现自己人生那些缺憾的时候,已经是无法弥补的境地。所以他在进入内院之后看起来孟浪轻浮,为了吸引那个似乎从不会赞许他的人的注意。
可能做这些并不是他喜欢的,但那或许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再后来沐恩出现了,一个自小便要离开熟悉的环境独自在陌生的地方生活,这很难让他不产生共情。
他不想让沐恩变得和自己一样,高塔的学习和压力让沐恩从小就生活在高压之下。
这也是为什么,其实沐恩甚至每次感受到阳光,都会下意识的将那和师兄联系起来,直到如今都是如此,只不过他从来不曾和别人说过。
事到头来,安舍尔仍是在为他人而活。
为了自己的遗憾不再在他人的身上重演。
老人感觉自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老爷竟然会情绪崩溃在这样一件小事上。
当年的他即便是被一些童言无忌性情顽劣的族人欺负、骂作是杂种,他都从来一声不吭。只是埋头努力,让那些原来欺负他的人再不能欺负他,让所有人再不敢说他是杂种,让他以完全没有家族血统却可以成为族长即便哗然也没有人有勇气当着他面提出异议。
让整个大陆知道他是谁,记住他的名字而不是“乌玛什的养子”。
但他就是看不得别人不好。任务过程中看到有孩子因为失去父母而绝望无助的哭泣他都会兀自神伤许久。
他恨的从来不是自己为什么会遭受到生活的玩弄。
他愿意为了这一切背负世界所有的苦难。
他是从悲惨中洗炼出的琉璃。
他叫安舍尔。
“我有时候在想,人其实一开始应该是很高的,但是后来被生活的重担一点点消磨的低矮,财富和这个世界带给我们的感觉。”他说,“而且……如果人间真的是那样,一出生便是成年,世界会不会对他们温柔一些。”
许久之后,大天使平静了下来,靠在椅子上淡然的呼吸,只是眉宇之间尽是倦色。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忽而吩咐管家取来纸笔,慢慢的、写下了一首小诗。
春至草木繁,
宾客散却疲马懒。
登城望远瀚,
一江东去不复还。
沐恩啊……师兄无能,你别怪罪。
…………
路上再没许多杂事,沐恩很平稳的回到了学校之中。
虽然他来这边也没有什么工作要做,但是这个地方显然能让他感觉舒服一些。
师兄当然还是那个师兄,但是不管怎么掩饰,人总是会变化的。他们也都不是当初可以无忧无虑在高塔之中奔游的少年了。
还是迦尔纳那种不太着调的性格能够结结实实的让沐恩从繁杂的思绪中假释出来。
“怎么离开了这么长时间?我寻思着就算是你去找她们,她们也早回来了。该不会是没找到人家所以顺便旅游了一下吧?”迦尔纳肯定是要拉着沐恩喝酒的。
沐恩翻了个白眼道:“是不是羡慕我?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干,不如出去玩玩,哪像你,天天要被压榨,给过去的浑水摸鱼交利息。”
“你这话说的!我从小到大也是正儿八经的天才好不好!”
“不是我吹,在座的各位都是天才。”沐恩把手一挥,阿兰和亚伯都露出一个你懂的表情。
“那确实……”迦尔纳挠了挠自己的鼻子,有点小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