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霂在案前静静梳理这次赈灾相关事宜,此次前来宜阳,处处都透着诡异。 按理他来赈灾自然带着粮食,可律法有令,每个市县必有赈灾粮库,向农民征粮也是税收的一部分。现任夔州刺史正是在宜阳县丞任期因征粮有功破格提升。可他到得地方,下令打开粮库,未过三刻,便听到禀报:粮仓起火。他前几日与侯南觅见面后,药行起火。 殷霂冷着脸不言语。这幕后黑手,看来是火神转世。 笔椽在堂下禀报:“主子,药行在着火前,铺里的人……已死尽了。不过,没找到侯娘子。” 殷霂心一空,将手里捏着的令牌捏碎了。 半晌,他才找回言语:“吩咐下去,铺内之人厚葬,家属好生安抚。数清人数,嘱人认尸。”殷霂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眼眸弯弯的少女,她轻巧地说:“看你长得好看就帮你啦。” 此番受他牵连,也许再见面时她会恨极自己。 此时堂前鼓突然被击响,因县丞下狱,县衙内只有殷霂有权处理百姓击鼓鸣冤。 少顷,一个年约弱冠的书生被带上来。书生一上来行了长拜,口呼钦差万福,“禀公爷,小人家住本县,乃童生。小人要控告前宜阳县丞,现夔州刺史魏老贼!” 瞌睡遇着枕头,殷霂让他速速报来。 “小人于科举无望,又听朝廷有“捐生”这一政策,家中本有多余粮食,谁知魏老贼不收粮食只收银子,两百石折色六十两,还要打点费。故家中荡产倾家筹了一百两银子奉到县丞案前。谁知老贼竟诓骗我等钱财,收了钱将小人打发到乡里当个里正。小人冤屈,请大人伸冤!” 大荆因宜阳近十年连年干旱连年赈灾,故特许宜阳让无法考取功名而财力有余的人,向政府缴纳一定数量的粮食换取监生名号。无需通过乡试便可做官。此令一出,果然大大缓解灾情。 殷霂闻言大怒:“这老贼!朝廷此策是纳粮,谁许他将粮食折色成银钱!谁给他的狗胆。二百石如何要得一百两!你可实报?若有污蔑,你晓得下场。” 那书生模样惊慌,闻言便拜:“小人万万不敢。小人连上诉都不敢,只怕官官相护。只是……听闻公爷执政廉明,故斗胆击鼓。” 殷霂本就对刺史有疑,刺史年年向朝廷汇报干旱,他一暗访,百姓口中可是年年雨季。谁在撒谎简直一目了然。 只是刺史之所以官运亨通,因为他傍着一颗大树。在他背后是动了要让大魏抖三抖的魏家。魏家新贵,正因宫里的那个魏皇后。当今圣人因早年在马上可能有伤,五年宫中无所出,迫不得已过继了宁王之子殷霂。谁知不过三年,皇后产一皇子,圣人展颜大赦天下,将还在襁褓中的小皇子册立太子。 未过多久,宁王造反被赐死,留下孤孤单单在宫里,旁人见了都要绕道走的殷霂。 殷霂生来便是过目不忘,两岁通四书,三岁能作诗。太傅见了他也惊呼:“竟真有生而知之者。” 五岁时王公子嗣按例要去寺庙祈福,他祈福时天际有彩光,鸟雀相鸣。寺庙十年未出山的方丈也被惊动,看见他只留下八个字:“精金美玉,不外如是。” 十岁,他就在后山猎了一只公熊,兴冲冲地拖着猎物要献给圣人,圣人笑着收下。他离开后有事折返,只见殿前烧着他献的熊皮。 从此,他就告诉自己:奉旨纨绔。他将这四个字刻在心里,整日打猎玩鸟,有日买到一个鹞子,甚是可爱,他精心挑了圣人会路过的路上,看得引路宦官快到时他装作被突然发现的惊惶,竟将鹞子藏在袖子里。圣人自然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圣人自太子出生后第一个对他的真心实意的笑容。 其中意味如何,他自然知道。 那日还是他生辰,圣人转眼赐了他最好的猎鹰,其中还有一只海东青。旁人都道圣人宽宏大量,对他这个造反王爷之后也如此宽待。笔椽听到旁人嘲笑殷霂还生气地打了一架,心疼他只有十岁,旁人都在父母膝下撒娇讨要,自家小郎君却要如此生活。 他变成了打猎玩鸟泡妞无所不作的公子哥,也变成了大家口中的伤仲永,更变成了平康坊的常客。被名妓捧在手里的三皇子,奉旨离开长安时无数名媛折枝相送,也成了长安一景。 此番如果将刺史贪污一事如实相报,圣人会如何做?他用笔椽的脑子都能想得出来,肯定是换个人来调查,圣人决不会对太子母家下手,只需魏皇后去宫里哭得几声,刺史最多是个流放一年,找个机会就回来了,不痛不痒。 如果真让幕后真凶这样轻轻揭过,他闭上眼睛,如何向那个轻巧的小娘子交代。 如果他出手对付刺史,那他不仅要调查此案,还要防着圣人的探子。此案一查清,那这十余年奉旨纨绔就像个笑话,一旦再遇到猜忌,他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其中艰险,难以言喻。 交代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也罢,谁是黄雀还未可知。若不是……临终前殷殷切切的那样嘱托,他也不会咬着腮肉隐忍十年。 他抬眼一笑,堂下书生只见得堂上的钦差像是一瞬间脱了桎梏,周边气息犹如清风朗月。 他重新伏下头,想着大荆选官难不成是越好看的官当得越大,那自己当不上官也挺正常了。 殷霂性情坚定,一旦想好绝不瞻前顾后:“来人,将书生好生审问,证据存好。不得损失。” 殷霂在心里盘算,此地县丞上任两年余,去年宜阳正是无灾情,而今年是洪灾,想与此案无关。还有……堤坝。即使年年干旱,两年前户部也拨了款重修堤坝,此次溃堤,想必也有魏刺史的“功劳”。 笔椽突然惊慌地从外边跑来:“爷,不好了,县丞……县丞死了。” 县丞下狱原是殷霂的缓兵之计,此时早已将他转移至县府一间屋子里,据笔椽禀告,那几日皆有人看守,且未听得什么声音,早上送饭时一看,县丞竟死在里面。 笔椽未说的是,旁人已将其定为县丞畏罪自杀。 一间屋子,前后左右均有人看守,未听得声音,早上一看,梁上挂着三尺白绫,县丞颈中有勒痕。若不是死的时机太过凑巧,若不是他知道县丞无罪,少不得也要在心里嘀咕畏罪自杀了。 可若是旁人下手,又要怎么下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