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时,行廊的两侧已经挂满了紫藤花,像是葡萄累累,又像是紫蝶纷飞,很有春天的芬芳,但靠近禁内时,这股香味就被药汁的味道掩盖住了,苦楚的味道立刻让人想起烦恼。而走近殿内时,殿中又烧着不知何处进献的熏香,与花香和药汁综合在一起,实在是叫人难以言喻。但又让陈冲莫名产生了一种错觉:或许这就是人生的味道。
刘燮就躺在殿内左侧的床榻上,明明温度已经升起来了,但他盖着冬天的寒衾,还在榻前摆有一个火盆,即使是陈冲这样体寒的人,靠近的时候也觉得有些闷热了,但刘燮却还睡得正沉。
这是陈冲今年第一次见到天子。天子虽然还在沉睡,但明显可以看出身体的脆弱。他的脸色发白,嘴唇发紫,梦中也还皱着眉头,露出很是不适的神情。两个宫女在一旁服侍,见陈冲进来,就要唤醒天子,但是被陈冲挥手阻止了。他招一人上前,而后轻声问道:“陛下情况如何?”那宫女低声答道:“陛下昨夜喝了点药,但一直懑烦,两个时辰前才睡着。”
陈冲说:“既如此,那我就去侧殿等着吧。”
不料刚准备离去的时候,却被天子叫住了。原来就是刚刚极轻巧的一点声音,他就已经被惊醒了。刘燮勉强坐起身来时,陈冲一时吃惊得说不出话,他没想到天子竟在一月内瘦成了这幅模样,连弱不禁风都像是夸赞似的。但天子却裂开嘴笑了,他指着陈冲说:“叔父好久不来看我,我都以为忘了我这个人了。”
伺候在旁的宫女准备伸手去扶天子,但被他抬手支开了,他嘴里说:“我还有坐着的力气。”但陈冲看得出来他在逞强,于是就走上前去,握住天子的手,冰凉的触感令陈冲不寒而栗。坐下来后,陈冲给了他一定的支撑,而后就沉默下来了,该和这孩子说些什么?在这种情形下,说什么都似乎不对,但还是应该说些什么。
于是陈冲说:“陛下好生将息,不要气馁。人非圣贤,孰能无败?先帝在时,也曾屡败于曹操,但终究能百战不殆,克灭强敌。可见败非大事,只要奋发上进,卧薪尝胆,未尝不能于来日雪耻。”
但陈冲说着说着,却发现有些不对劲,他见天子笑着听了一会,始终默不作声,渐渐笑容也消去了,眼角和嘴角都露出些脆弱的纹路来。陈冲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神情,甚至很熟悉,因为他在幼时哭闹着的陈时和陈璋脸上见过太多。果然,此刻天子却难以掩饰心中的苦闷,他虽然提前用手捂着双眼,泪水却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紧接着是孩子一样的抽泣。
陈冲先是不知所措,他本以为天子会继续逞强,结果却是表现出这样脆弱的一面。登基以来,想必阿鉴的心里也很有压力吧。这么想着,陈冲就下意识地用手拍着刘燮的背,这时,刘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自己的头埋在陈冲的腰边。陈冲抚摸着刘燮的头,低声对他说道:“没事的,阿鉴,都没事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知道的,你已经竭尽全力了。”
刘燮埋着头,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落,一直滴落到陈冲的腿角上,快三十的男子汉,此刻却悲伤难言,想对叔父所说的千言万语,哽咽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不断地用模糊不清的口齿说道:“叔父,我不想做皇帝了,我不想做皇帝了!”
陈冲听闻这句话,一时间悲不自禁,也流下泪水来。他看着孩子一样的天子,心中则在回忆从前的往事,以前飞扬跋扈的代国公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可能很少有人会去想,即使是掌权天下的皇帝,也是需要温情和关爱的。多少人自以为是无情无义的政治机器,最终也不可能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生活。这令陈冲不禁在心中埋怨玄德:他为什么去得这么早呢?
也是在这个时候,陈冲又感受到了肩上沉重的压力。他已经有一种难言的预感:恐怕自己晚年面临的挑战,从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