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思北楼的位置,那是真的好。
若换作平时,可能还会有人不服:
“你那楼里净是招待些下九流,离咱们临安闹市又远,好在哪里?”
好就好在,它离钱塘门近,旁边就是大理寺。
又有人要说了:“那钱塘门外热闹确是不假,可又关了大理寺什么事儿?里面都是些犯了重罪的人,难不成还能来照顾你家的生意?”
这话放在什么时候说都对,唯独在绍兴十一年五月里说这话,就是不对。
哪里不对?
您若是抽个空,去临安十二门瞅瞅,就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自从秦相爷……应该说是秦桧,自从他被拿下狱开始,皇帝便将内侍省的宦官几乎全都遣了出去。
从月初到月底,这消息便已经传遍了两淮两浙、江西荆湖、福建广南,大宋国所辖疆域之半,谁人不知道这件事儿?
速度之快,甚至要比和议的事儿还要先上许多,并且,还在以更快的速度朝西边传播着。
这带来的后果就是……
天下人都在朝临安城赶。
是的,没有半点夸张,说的便是这收到了消息的天下人。
有些土生土长的南人也就算了,还思量着生计,听个热闹便已经是心满意足。
但若是从北方南渡而来的人……种地的,地也不种了,织布的,布也不织了,连洪州信州有占山为寇的土匪,也为了这事儿投降了……倒是让本地官员好好挣了笔功绩。
更有人从广州驶船北上的,到了明州港听了这消息,连船也给扔在了港口,丝毫不在意那每日高昂的停船费……船越来越多,导致那明州知府虞允文急出了一头的汗,不得已又派了人沿海南下,告知众人不许再来。
要来,也把船停到别处去,比如说是上海浦。
虞允文这一招,把提举上海务的官儿气得骂了娘,一个月里每天要上好几道扎子,怒斥明州知府的不作为。
船多当然好,可船过多,让整个港口都停摆了下来,那便与没船是一个意思。
上海又不像明州,收的停船费还不够岸上的韩家军喝一天酒的。
对了,现在也不能叫韩家军了,官家不知道起了甚么兴子,非得给各家军队改个名姓。
现在的两淮没有甚么韩家军与张家军了,统统都被叫作‘右汉军’,蜀中的吴璘部被叫作‘左汉军’。
至于荆襄的岳家军……就叫‘汉军’,并不似前面两地,还给带上了方位。
只是改了个名字而已,各军统制军官都没有变,比起前面的几次改革来说,这次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改。
绍兴元年的时候,大伙儿叫作神武左军、神武右军,绍兴五年又变成了前护军和后护军,这次倒是省事儿,直接叫了个汉军。
十年间三次易名,若不是三大将被升到了枢密院做官,谁也不会把这事儿给放在心上。
另外一个方面,三大将升到枢密院,加上议和达成的消息,皇帝的态度已经是相当明显了:
不打了。
这仗不打了,也就意味着很多人都回不了家了。
总要找个人来恨的,恨皇帝不起作用,便只能恨那一直倡和的秦相爷了。
连着水门在内,临安城十二门真真可以算是个水泄不通了,各个城门守卫虽然提前便收到了指令,放大伙儿进来,可是这么多人齐聚的场面,除了昔日的汴京城,这些年轻的禁军哪里见到过?
已经查得非常宽松了,饶是如此,步军司的人日夜不停,全都放弃了休沐,也只是勉强把这活儿给对付了下来。
思北楼二楼上,老王头看着满街人挤人的景象,摸着胡子合不拢嘴。
他这儿位置最好,在楼上便能将大理寺的风波亭给瞧个清楚,所以一早时候,包房散桌便全都给订了出去。
只这一日,小老头儿少说也能挣个千把两银子……什么是一夜暴富,什么是日进斗金,
这就是。
若是以前,有人说他一天能挣一百两,他都得骂人家是在揶揄自家。
现在有人说他一天能挣一百两银子,他还得骂人,骂人见不得他好,是在咒他。
要说这人的命,谁能说得准呢?
穷了大半辈子,临了靠着自家女儿,反而是起了势。
一旁的纪五今日瞧见了不少的俏娘子,此时只觉得口干舌燥的,便从楼下给自己提了壶茶上来。
“干爹,当年的汴京城,便是今日这般景象?”
老王头笑道:“差不多吧,只是汴京比临安大些,人应该还要再多些才是。”
“乖乖,比现在还要多!”
这才注意到他把壶口对准了嘴,老王头一巴掌便拍了过去:
“你小子真敢啊!后院有水不知道喝,知道这茶多贵吗?!”
见他还有点委屈,老王头又骂道:
“山猪吃甚么细糠!这是给我女婿备着的,伱狗日的自己去舀水喝,莫要糟践了东西!
这玩意儿是灵隐寺下、天竺香林洞的香林茶,听卖茶的那个大师说,有个什么茶圣专门写过这东西。
老王头好说歹说,才花了大价钱买到了半斤,本来是想着大姐儿回门的时候,再用来招待姑爷。
但谁知道,就碰见了这般好事儿呢。
听见了是给自家姐夫留的,纪五这才笑了出来,又用袖子擦了擦壶口,看得老王头直摇头。
“干爹,您说秦相……呸,秦桧这小子这次遭了秧,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咱姐夫的本事。”
老王头听了这话,立马就陷入了思索里,连后面来人都没注意到。
“很有可能,我家姑爷毕竟是临安府的知府,官职虽然没有秦桧的大,但很是受得官家的喜欢。”
“你知道咱太宗皇帝不,当年就是做的开封府尹,论起来,和姑爷的位置差不太多。”
纪五瞪大了眼睛:“干爹,你是说我姐夫有可能要做皇帝?”
老王头刚把茶壶从纪五手里夺过来,吓得差点掉在了地上,这次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老子总有一天要死在你这张烂嘴上!”
纪五才反应过来,他姐夫姓辛又不姓赵,哪里能做得了皇帝。
只是奇怪,都一个多月了,就算公务再忙,王婵也该是回娘家的时候了。
身后那笑声传来,两人一齐看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好几个人。
为首的那个矮子……纪五总觉得眼熟,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清了清嗓子,也不知道这人把纪五的疯话听了去没,老王头开口道:
“已经没有位置了,各位还请寻个别的地儿吧。”
矮子拱了拱手:“店家,开门做生意寻的便是个‘财’字,今日就您家位置最好,您帮忙想想办法,我多付些钱就是了。”
听他这么说,老王头顿了顿道:
“客官说的在理,只是不知您相中了哪间房,小老儿可去与您说说。”
“但咱丑话说到前头,若是人家不答应,咱也没有办法,毕竟要分个先来后到不是。”
矮子将折扇在手中一拍:“当是如此!”
说着,他便打量起了这思北楼来……很快便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楼上现在背阳的那间……辛苦店家了。”
不料老王头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别的好说,那间不行。”
“为何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客官要么另选个包房,要么,便另选家店吧。”
矮子眼睛一转,从腰间把一巴掌大的袋子取了下来,抖了一锭金子落在手上,朝老王头递了过去:
“如此可行?”
老王头没说话,纪五已经站身了出来:
“你这鸟人听不懂话!已经与你说过了不行,你还在卖甚么阔绰?”
“就这么点钱……”他看着那金子,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也好意思来装豪绅,看能耐了你!”
听见纪五这么骂,矮子好似想起了什么事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一会儿才把气给咽了下去。
没有与钱过不去的道理,老王头又劝着:
“客官若是不嫌弃,顶上倒是还有一处阁楼……不过事先说好了,一会儿得让我家小二与您同在,若您接受不了,那确实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矮子轻轻叹了口气:“那便听您的安排吧。”
老王头带着他们上了楼,才出去一步,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将那壶茶给拎着了,路过三楼的时候把茶给送了进去,这才退身出来。
反而是矮子见了里面包房里的人,笑道:
“那便是您女婿?便是这临安府的知府了?”
说起这个,老王头便忍不住地自豪:“客官也是有眼力的人,确实看得不错。”
矮子摇了摇头:“店家,我闻那辛次膺是你们政和二年的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