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年,春分时节。
草长莺飞,啾啾不息;惠风和畅,南来送暖。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落成,在原有的基础上,强并了左邻右舍、前街后店,破旧立新,盖起了二层洋房,不再有丝毫老宅的影子。
青砖高墙,铁门重锁,气派倒是气派,只是稍欠通透。
洋宅院内,咿咿呀呀,传来一阵戏曲声响,唱得当然还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门口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城里线上的老合,但凡有头有脸的,都纷纷赶来捧场。
宾客们带着贺礼,备好红包,一下马车,便双手抱拳,高声道喜。
“连横兄,宅子真不错,恭喜恭喜啊!”
穿门进院,任由参观,唯独后院是一处禁地。
但见前庭宽敞,没有影壁。墙根底下栽种的绿植,刚刚冒出嫩芽。有榆树,取“家有余钱”的彩头;有石榴树,取“多子多福”的寓意。
石板路笔直通向大宅,沿路仰头看去,却是白砖垒砌,高门高窗,雕纹梁柱,缓步阳台。
宅邸迎着三分春光,自是分外夺目。
二楼书房的窗棂一角,红色帷幔轻轻摆动,旋即探出一张端庄、秀气的面庞。
胡小妍俯瞰院子里的宾客、仆从和唱堂会的戏班,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乔迁之喜,大操大办无可厚非,但这未免过于铺张浪费了。
思忖了片刻,她又忽而低下头,把手放在小腹上,浅浅地微笑起来。
“咚咚咚……”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奶奶,楼下可热闹了,老爷让你下去呢!”
小花身穿一件靛青色上衣,衣摆处微微翘起来——孩子长大了。
胡小妍不自觉地瞥一眼空荡荡的双腿,摇了摇头:“我不去。”
小花走到红木书桌前,央求道:“奶奶,你下去看看吧!老爷说了,真没人敢笑话你,他今天心情好,你陪他下去坐一会儿,该消气就消气了吧。”
“不去。”胡小妍固执地回道,“说了别叫我奶奶,太显老了,叫嫂子。”
小花抿抿嘴,小心翼翼地说:“嫂子,楼下这么多人来给咱道喜,你这当家大奶奶,要是不露个面,是不是……不太好啊!老爷也没面子啊!”
“这倒也是。”胡小妍迟疑了片刻,却说,“小花,你去我屋,把那件淡蓝色的旗袍换上。”
“干、干啥呀?”
“替我在你道哥旁边坐着。”
“啊?这、这能行吗?”小花本能地退却道。
胡小妍满不在意:“有啥不行的?除了苏文棋和自家人,外头又没几个人见过我,去吧!”
“我、我不敢……”
“去!”
胡小妍一声令下,吓得小花赶忙转身逃离。
书房里又重新静了下来,胡小妍又冲窗外看了两眼,随后收起目光,看向桌案上的一沓报纸。
《盛京时报》的头版头条上,刊登了一张照片——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梳着三七分头,蓄着两撇八字胡,端坐在一张沙发上,看起来英姿勃发。
尽管还不能完全读懂报纸,但凭借少数几个字样,胡小妍还是猜出了其中的大概意思。
显然,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案。
“宋……仁?”
中间一个字,胡小妍不认得。
她翻开报纸,又看到了另一条新闻——东三省官银号准备金不足,奉票无法兑银,行将倒闭。
“官家的银号也能倒闭?”
…………
一连串儿的叫好声响起。
宅院东侧,简易的戏台上,独留武生一人,正在甩膀子、卖力气。
唱的是什么?
验能耐的折子戏——《挑滑车》。
却见台上那人,头上绑着帅盔,背上负着靠旗,四方步,高踢腿,把式不断,气息不乱。
正唱到:“只见那番营蝼蚁似海潮,观不尽山头共荒郊;又只见将士纷纷一似乱绕,队伍中马嘶兵喧吵闹……”
引得台下众人,目不转睛,心驰神往。
正在此时,人群外围,一个身穿淡蓝色旗袍、戴着精巧首饰的妙龄女子,匆匆快步朝台前主桌走去。
席上的宾客,尽管不认识她是谁,可见这一身华服,也不敢轻易怠慢,一走一过,纷纷抱拳施礼。
小花红着脸低头快走,也不知是美得慌,还是臊得慌。
行至半路,忽地被一个小年轻抬手挡住去路。
却见此人,面白如玉,人中细长,鼻梁如刀削,嬉皮笑脸地说:“哎!小花,胆儿够肥的啊!大嫂的衣服你也敢偷穿?”
“管着么你,躲道!”小花跟他玩笑,“小北,我可比你大,下次见面叫花姐,听见没?”
“呸!花姐?”赵正北笑道,“还窑姐儿呢!”
“走走走,闪开,别挡道!”
小花不理他,侧身走到正对着戏台的圆桌旁边。
一个梳着大背头的背影,坐在主位上,心思全然不在戏台上,只顾跟身边的苏文棋说话。
“老爷,奶奶说,她不下来了。”小花俯下身子,轻声说道。
“啧!不是,她咋的,还他妈生气呢?差不多就得了,还给脸不要脸了是吧?”江连横转过身,忽地愣了一下,“诶?小花,你穿这一身干啥?”
小花红着脸,小声说:“奶奶让我下来,呃——替她陪你坐会儿。”
江连横鼻孔出气,咬着后槽牙,低声咒骂道:“她他妈的就是跟我作对,是不?”
“老爷,那我……”
“坐!”
小花赶忙在江连横身边坐下。
坐在旁边的苏文棋见状,不由得笑道:“连横,又吵吵啦?”
江连横左右看看,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戏台上,这才开口咒骂道:“操!提她我就不烦别人!这傻逼老娘们儿,明天我就把她休了,就他妈让她在大道上饿死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