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茂洋行位于旧市街北段,毗邻辽河南岸码头。
这家洋行的店面并不大,区区两层小楼,营口开埠不久,就已经在此落地,当时还够一瞧的,如今来看,跟不远处的英国太古洋行相比,堪称寒酸。
近几年,虽说一直嚷嚷着着手扩建,但却始终没有动静。
店内的货物也没多少,稀巴楞登的,看几样儿,竟然没有半点要买的冲动。
尽管没有多少散客出入,但一楼的办事大厅,看上去却相当忙碌。
华洋职员在柜台上,噼里啪啦地核对账目,忙得甚至没空抬头。
二楼兼有办公区和卧房。
方言领着江连横等人,爬上楼梯,行至走廊尽头的一间客房,二指轻叩房门,听见回应以后,方才推开房门。
“江先生,请进。”
江连横带头迈步进去,却见一间四方小屋,自带独立盥洗室,窗根底下,摆着一张单人铁床,可以瞥见河面上千帆往来。
赵国砚靠在床头,左耳和肋下绑着一层纱布。
见众人进来,他便不苟言笑地点了点头:“道哥!”
江连横应声快步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拍一拍赵国砚的肩膀,绝无半句矫情的废话,只是直言道:“兄弟,乔二死了。”
爷们儿之间,一问一答,彼此通晓对方的心意,足矣。
哪怕是生死大计,也未必不能一笑了之。
方言站在一旁,微笑着解释道:“赵先生很幸运,伤势并不重,子弹卡在了两根肋骨上,好在没伤到要害,只不过多少得遭点罪,得好好静养。”
肋骨受伤,除非不喘气儿,否则就算躺在床上,都免不了隐隐作痛。
可毕竟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自然无从埋怨。
江连横站起身,连忙道谢给赏:“多谢兄弟出手相救!你知道我叫什么,以后有机会去了奉天,但凡遇到什么难处,尽管随时来找我。”
方言推脱辞让,笑道:“江先生,人不是我救的,而是这的总经理雅思普生先生救的,要谢,你还是谢他吧。”
原来,德茂洋行的总经理雅思普生,像很多来华的洋人一样,平日里有摄影的爱好,没事儿就爱在街口、河岸上到处乱拍。
当日,雅思普生带着方言,雇了一艘小船,沿岸拍摄码头风景,恰好碰见赵国砚落水,这才顺手施救。
江连横听罢,不由得有些困惑,看向床头,问道:“你跑河里去干啥?”
赵国砚苦笑一声,却说:“想家了。”
江连横没再多说什么,心里只想着如何答谢,便转过头,又问:“这个雅思普生,现在在哪?”
方言连忙回话道:“先生现在应该是在德国领事馆那头,下午才能回来。”
“嚯!还是个官儿?”
“嘿嘿,其实就是这两年,刚被任命当上领事。”
江连横问:“那他以前是干啥的?”
方言回道:“先生以前就是在这跑码头做生意,这家洋行,最早就是他开起来的。”
仔细打听下来,这雅思普生也绝不是省油的灯。
早年间,不远万里,漂洋过海行至远东,那是因为在本国国内混不下、没饭辙了。
来到营口以后,凭借洋人的身份,获得不少特权,但日子过得始终不见起色,成天在码头上给德国商船当推销员,啥玩意儿都卖。
除了一张洋人皮,本质上跟关外的街溜子没啥两样儿。
后来,关外爆发日俄战争,雅思普生才开始盯上猪鬃、马尾的生意,慢慢演变成“单搓”一门,生意渐渐做大。
他低价在营口收购猪鬃、马尾,再经海运转回国内,制成炮刷、漆刷,销售给克虏伯、毛瑟等等军火企业。
时间一久,便渐渐跟两家军火巨头的高层搭上了关系。
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往关外走私点儿枪支弹药,虽然有些污点,但对德国军火厂商贡献重大,因此摇身一变,黑白通吃,成了营口地界的德国领事。
尽管江连横还没见过雅思普生,但经过这一番描述,心里对此人,便已有了些许大致的轮廓。
凡是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无论中外,多少都带着七分野性、三分滑头。
常年混迹于街头之人,底色就跟那些富家公子不一样。
因此,还未等见面,江连横就预感,自己跟那洋鬼子,或许可以聊得来。
方言端上饮品,安顿好众人,旋即便识趣地退出房间。
江连横彼此闲话了几句。
窗外,河面上的帆影渐渐稀疏下来。
再看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三点,方言终于又重新推门进屋。
“江先生,雅思普生先生回来了,正在办公室等你呢!”
江连横应声起身,吩咐道:“南风,你跟我走。”
三人穿过红毯走廊,在正对着楼梯口的一扇房门前停了下来。
方言敲门示意,等听到了回应,方才拉开房门,请江连横等人进去。
屋内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办公室,红木写字台上,摆着两管钢笔、一支烟斗和一只放大镜。两侧是高耸的书柜,黑皮烫金,码放得整整齐齐,一瞅就没怎么看过。
与之相比,写字台桌角上的一方小书,封皮微微翘起,纸张有些泛黄,倒更像是时常翻看的样子——一本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