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钦霜吃了一惊,忙道:“好,不回去,哪儿也不去。可是你也……”
“骗你的!还当真了。”婉晴看着他焦急的脸,扑哧一笑,“你放心,我才不会死呢。可是,你这么好骗,怎么行呢?唉……”
凌钦霜松了口气,却见他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行泪。小小的泪珠顺着消瘦的脸颊流下,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月光静静投下来,好似蒙了一层淡淡的辉光。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觑得见衣衫微微颤着,听得见心儿砰砰跳着……
过了好一会儿,婉晴方轻轻说道:“凌大哥,且把眼闭上。”凌钦霜一怔,婉晴又道:“快闭上。”
凌钦霜阖上双眼,忽觉婉晴纤手搭上了肩头,将自己的头发打散。凌钦霜张眼看时,却见她从怀里取出一柄小小的金梳。婉晴道:“求你了,闭上眼,好不好?”
凌钦霜见她可怜神气,唯有闭眼,却觉她轻轻拂去自己头发上的沙土,细细梳理,口中低声呢喃:“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凌钦霜怪道:“你在数什么?”
婉晴不答,依然轻声数下去:“三十五、三十六……”一直数到了五十三,终于再无声息。凌钦霜正要偷眼觑看,忽觉鬓间头皮一痛,却听婉晴轻声道:“一路西来,却多了五十三根银丝……凌大哥,婉儿必会好好保存的。”凌钦霜听得这话,蓦地心头一酸,几乎淌下泪来,当下紧闭双目,默不作声。
婉晴给他挽好发髻,便将他一束白发小心包好,收在怀里,接着取出一把匕首,蘸了水,给他刮起胡须来。修完了面,慢慢伸出纤指,轻抚他脸颊,叹了口气,却没说话。凌钦霜偷偷张眼瞧去,只见她目光幽幽发亮,正自凝注自己,双颊在月色的笼罩之下,散着淡淡的柔光,宛若透明。她忽然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自己,凌钦霜一怔之下,悲苦之情油然而生,只是尽最大的力量抱紧了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凌钦霜听到一丝动静,不觉直起身子,婉晴却已迷糊睡去。凌钦霜轻抚她的秀发,忽一低头,见到了水中倒影,两鬓尚余几根银丝。他此时二十出头,正值盛年,更兼内功深厚,又岂会丛生白发?他呆了半晌,举目望去,却见西天尽头飘来一片朦胧烟霭,宛若流云鬼雾,卷着阵阵血腥腐臭,夜空之下,随风四散。
天际阴霾,丝风轻轻拂荡。雾气悠悠升起,森森泛白,忽聚忽散,影影绰绰,投在地上,越来越浓,翻过山岗,越过沙丘,穿过密林,朝着前方那无数具腐败的躯体飘散过去。
这些躯体以惊心动魄的姿势呈现在凌钦霜面前,或伏,或跪,或躺在焦黑的土地上,或插在粗大的木藜上,更多的则是骨肉分离,陷在地里,合着血泥,再也辨不分明。
一个满面虬须、双晴怒凸的穆斯林,双手紧紧扣着面前那血口盆张的铠甲骑士的脖颈,十指深深嵌入肉里,再也拔不出来。穆斯林宽阔的胸膛上洞穿一柄卷了刃的长剑。鲜血染紫了全身,剑柄死死握在铠甲骑士手里。二人相互纠缠,屹立不动。
另一个面容狰狞的穆斯林傲然挺立在血泊之中,宛若一尊石像。胸、腹、臂、腿尽为箭簇插满,浑如刺猬也似。他左臂齐肩而断,右臂将断未断,血骨肉丝悬在肩上,悠悠晃动,五指却死死攥住浴血的刀刃。刀锋上粘着黏黏的物事,刀尖指处,一名骑士倒在脚下,脸上血肉模糊,双眼已成血洞。
他身前不远处,仰面倒卧着一条焦黑的大汉,全身筋骨碎裂,脑浆尚不断淌出,一手托着同样烈火焚身、从天而坠的同伴,肢体痉挛地蜷曲着。
五步之外,一名穆斯林被乱枪戳死地上,持枪骑士却被身后数名穆斯林剁成数截,数名穆斯林又被更多的骑士捅成了筛子。断刃碎甲满地,残骸血肉蔓延开来。直至二十七步外,才见一个巨大的马身,将激战正酣的双方战士压成了肉泥,血肉交合,同赴黄泉。残破的衣袍之上,新月与十字缠绵一起,突突打着旋儿。恐怕也只有它们,才知道主人究竟为何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