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锦的回忆11]
“爷爷”这个称呼对于我来说太过于陌生了,从前只在儿童绘本上看到过,只知道他是和我们都血缘关系的人。而在白府时,他变成了我意识中一条出逃的未知路径。像是在早已穷途末路的迷林里找到一个山洞,你不会知道顺着山洞走到头是光明还是无尽的黑暗,亦或者是另一片迷林,但待在这里已经糟糕透了,野兽的磨牙声无时无刻不警醒着你,迫使你去尝试。
白府于我们而言,从来不是妈妈所说的自由。可恨的父亲、明明两相厌恶却必须做出互敬互爱模样的继母还有没完没了和我作着比较的异母姐姐…我对这个“家”厌恶透顶,白铮反倒懵懵懂懂到哪都不知愁。虚伪的家人和冰冷的佣人让我无时无刻不期待着以某种方式再度翻出围墙——虽然那时的我早已被迫忘记了上一次出逃成功的原因——“爷爷”就在此时从白永健和他妻子的口中出现了。
那个老人家可能有意带走一个孩子扶养。他们夫妇俩在吃饭时,当着三个孩子的面说的。他以为小孩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其实只有白铮不懂。
可惜,爷爷终究和山洞是不同的。山洞计即使再窄,只要能通人,就可以走无数人,而爷爷只会带走一个孩子。如果有一个人要脱离这个牢狱,去寻找自由,那一定要是弟弟。我是这样想的。
所以,爷爷造访的那天,我让白铮穿上了整洁干净的衣裳,整肃仪容。不许佣人插手,不许谁对他做手脚。我告诫白铮,爷爷是长辈,所以要分外尊重,分外礼貌。无论他说什么,都认真地去听,认真地去做。
“姐姐,你会陪我一起吗?”
“不。我不去。”我撒谎道:“我头还晕,要在楼上休息。”
白铮很怯懦。他其实不像我痛恶白永健和孙氏母女,但他很依赖我,这让我很不安。
小肖来了。她是个年轻的女佣,安排来照顾我和白铮的佣人之一:“白先生说,要我带少爷小姐下去呢。”
“我不去,我头晕恶心。”掀起床上的被子,我钻了进去,蒙住头。
小肖无奈,只能带白铮一个人去交差。他们出去后没多久,我就下了床,偷偷跟在后头观察情况,一路摸到了客厅外侧的柜子边,就缩在那里。
爷爷是一个头发斑白,眉若淡雪,拄拐,却格外严肃威风的人。他不爱说多余的话,不爱多看白永健和孙氏一眼。他的存在,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下降几分,令人胆战的低气压充斥于此。在他坐的沙发旁边,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身姿挺拔的先生恭敬地站着,他们叫他“万先生”。万先生比爷爷看上去和善,话也更多,用客套的话解释爷爷此行是来探望孙子孙女的,实际目的很明显。
白永健和孙氏在赔笑,白铮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与他成排的是白铃。
白永健让两个孩子对老爷子行礼问好,白铃大大方方,言辞谄媚,白铮则一副快要被吓晕过去的模样。随后白永健发现了我的缺席。
“你姐姐呢?”这话是为问白铮的。可白铮一紧张就脑子发钝,半天说不出话。好在小肖把话接了过去:
“先生,二小姐她头晕不适,躺在床上休息…”
“怎么就这会儿不适?早饭还是下楼吃的呢。”他的双眉立了起来,言辞凶厉:“你去把她带下来。若是走不动路,抬也要把她抬下…”
爷爷在这时候咳了两下。他即使是垂目用湿巾擦手,也显得庄严肃穆。
“孩子病了就别让她挪动了。”
孙氏像是想表现一下一样,忙热切地说:“对对对。父亲,那孩子前段时间,因为那个事情…从楼梯上摔,撞伤了头。医生说她有些脑震荡,有的时候就是会头晕恶心…”
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出现在这里的。她想让她女儿被这个白家的最高掌权人带走抚养。随后,小肖离开了客厅去忙别的,其他的佣人上了茶和点心,孙氏忙让白铃倒茶给爷爷喝。白铃也很识趣地去做。茶倒好了,要端,爷爷却忽然说:“茶烫,女孩子细皮嫩肉,让男孩子来。”
孙氏和白铃一下子僵在了那里,笑容也梗在脸上。白铮懵懵地,唯白永健还反应过来这意思:“铮儿,还愣着干什么?给爷爷端茶。”
白铮颤颤巍巍地去端茶,那平时总粗心大意掉东西的手,让我看着直捏一把汗。眼见他终于聪明听话了一回,双手端起茶盘,托着茶杯,有种笨拙但认真的感觉,我提起的心落了半截。然而,一肚子坏水的白铃却在暗处挪了挪脚,把白铮狠狠绊倒,连带滚烫的茶水和白瓷茶杯一起在地上摔了个凄惨。
我攥紧拳头,死瞪着白铃。那个坏透了的小孩此时正佯装什么也没做,假惺惺地关心白铮。
“笨手笨脚的。”白永健骂了白铮一句,白铮眼泪汪汪,被扶起来时,袖子湿了一片,不知有没有烫伤。爷爷还是很漠然的样子,没有因为白铮的失礼作任何表态。
孙氏还在假惺惺地说着:“这孩子小,手松,拿不稳东西。父亲您别怪罪…铃儿,快去再倒杯茶给爷爷。”
白永健在摆着大家长的谱,训斥白铮:“连个杯子都拿不住,走路都走不明白,以后能成什么大器?”
“算啦。”爷爷忽然说,搞不明白是在和主张女儿倒茶的孙氏说,还是训斥儿子的白永健说。反正这两方人都停了。“那孩子,一直像是被豢养的鸟儿一般,关在屋子里,你怎么指望他会捉虫呢?”
白永健笑容变得尴尬,讨好的姿态在此时变成了笑话。老爷子的语言很犀利,直冲白永健。现在他才是被训的儿子。
“父亲,您,您也理解理解我,我…”
“我还没老糊涂。”他的声调提了一度:“孰是孰非,我看得清。你不必在我面前唱苦情,你可比那些死了的人,滋润多了。”
“父亲,您听您说的…”
我已经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我知道白铮被领走大概是无望了,白永健的装无辜看得我反胃,于是窜进了穿堂,溜进了庭院里。
在庭院的树木边,我泄愤地狠踹了灌木一脚。我恨白铃的陷害,恨白永健的惺惺作态,恨孙氏的自私用甚。这个“家”我一秒也不想待下去。如果弟弟走了,那我在这里还有点盼头。可…如若只能带着弟弟在这里待下去,我能怎么办呢?
我无助地抬头看天,把白云当做妈妈。
妈妈,我该怎么办呢…
我叹了口气,无助地停留片刻,转身离去。
“二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呢?”小肖的声音忽然传来,她在庭院忙碌,忽然就发现了本该待在房间里的。这不是最糟糕的:没想到这时候爷爷和万先生走出了别墅,顺着庭院旁边的宽路往大门走,白永健、孙氏和白铃跟在后面挽留,像是不欢而散了。白铮也懵懵地跟在最后。因为小肖无意的一句话,爷爷的目光落在了,十几米远的我身上。
白永健也看到了我:“这…”他有点生气。当然要生气,我告了病却又出现在这里,显然打了他的脸。他见爷爷的目光也在我身上,便直冲着我来:“你个死丫头,不是说生病吗?怎么这会跑到楼下来了?你…”
他拽住我的袖子往他们那边扯,我发出了激烈的肢体反抗。白铮看到我被拽就茫然无措地大哭,万先生走上来做和事佬,拦下白永健:“孩子有脑震荡,不好这样活动。算了,算了…”
爷爷在此时慢条斯理地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来,那双老迈的威严的双目和我的眼睛对上。我不怕他,我不怕白家的任何一个人,所以也直瞪着他。
“你,是这里的二小姐?”
我不作回应。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点点头。
“死丫头,面对长辈要开口回应…”白永健还在摆他的谱,爷爷手一挥,万先生便劝白永健稍微安定一下。
爷爷又对着我倔强的双目,说:“那你也知道我今天会来吧?怎么不来见我呢?”
“我不想见到你。我讨厌你。”我直白的话,又惹得白永健要对我大发雷霆,可爷爷瞪了他一眼,他就不敢动了。
“你这话很奇怪。你都没有见过我,怎么会讨厌我呢?”
“当初我和弟弟和妈妈被关在那里的时候,你从来也没管过我们…”我那样的倔,硬是把不满都说的出来:“这样的爷爷,我不认。”
不想这样的话没惹恼他,反倒让他笑了出来。
“小娃娃,还很有脾气呢。”他说:“但我要和你解释这个事:我之前,从来都不知道你和你弟弟妈妈的遭遇。如果我知道,我是不会放任不管的。”
“真的?”
“我从来不说假话。”
“说不准你这句话也是假的呢。”
他大笑,像是觉得我很有意思。他伸出手来摸我的头:
“你叫什么名字?”
“锦儿。”
“锦…”他在细琢磨。
“是前程似锦的锦。妈妈给我取的名字。”
“这是个好名字,它的寓意很好。”他说,耐心地和我讲:“但当一个人问你的姓名时,你应当告诉他你的全名——锦儿,你姓什么吗?”
我不喜欢这个问题:“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但是,我不姓白。因为我根本不认他,他不是我爸爸。”我大胆地指着白永健说。
要不是万先生拦着,白永健恐怕真的要来打我。爷爷还在笑,并且生了主意。他蹲下来,像是以平等的姿态和我说话:
“你懂的很多,也很聪明。锦儿,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要不要跟我走呢?”他说,指了指白永健,又指了指他自己:“如果你跟我走,从此以后,你就不是因为他而姓白了——而是因为我。”
我没想到说了这么多大逆不道的话,他还想要带我走。我很犹豫,用手攥紧了衣角,彷徨无助地看向弟弟:他眼角还挂着泪,也在看着我。其实他并不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只是怕我受欺负。
爷爷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两只生斑的老人手搭到了我的双肩,话语缓慢,声音沉着内敛:“孩子,你很勇敢,但也很莽撞。你有自己的主见,所以看不惯你的亲生父亲。但你不明白,他的现在是能力远高于你的上位者。当你弱小的时候,多么糟糕的上位者,你也无力去反抗。那么你的急躁、主见,只会害了你。
只有当有一天,你真的强大起来了,你才能去做有效的反抗。那时候的你,才不会被当成急于出头的蚂蚁碾死,才能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爱的人…”
我眨眨眼,对着他的目光,已经听懂了七八分。再三犹豫,我终究是点了点头。
“好,我跟你走。”
他很满意,双手松开了我的双肩。“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全名了吗?”
我点点头。
“你叫什么?”
“白锦。”
……
白铮从来都不爱问姐姐发生了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他虽有很多不清楚的事,但大多数时候,他很清楚身边的矛盾和纠缠。搞懂这些矛盾和纠缠太难了,有些事,也不是他明白了就能解决的。所以不问,就成为了他的解决方法。
今晚,他也没问。既没问姐姐发生了什么,也没问姐姐接下来该怎么走。姐姐带他去见了一个人,余淮和徐队也去了——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爷爷。
“爷爷…”白铮瞠目结舌,说不清话:“可爷爷不是早就…”
据说,爷爷虽领养了白锦,但早在多年前就去世。白锦也因此被送到了CASP。
老人坐在轮椅上,手上还扎着针管,面容浮肿,比十几年前的白发苍苍的样子还要老许多。但已经不失威严。
徐队先开的口,话语很恭敬:“白老先生,这次的事,算是解决了。虽然…结果不全是好的。”
万先生把坐在窗边的轮椅上的白老先生推转过身来。
他的呼吸声缓慢而粗重,但说话依旧有力:“就这样吧…这是孽事,难有善终,这是必然的…”
白铮看看姐姐,又看看旁边的余淮,非常迷惑。但姐姐和余淮都很淡定的样子,好像知道爷爷一直没有死。
白老先生的手指动了动,白锦就叫白铮上去和爷爷说话。白铮相比十几年前,并没有淡定许多,还是颤颤巍巍地走上前的。
“孩子,你受惊了。”老爷子粗重的声音说着:“这些年,你跟着那个孽障父亲,没有学坏,本性纯良,是很好的。往后,你有自己的打算吗?”
白铮很茫然,犹豫地摇摇头。
“你妈妈生你们姐弟俩的时候,果真把所有的主见都生在你姐姐身上了。”
余淮在努力憋笑,不断做深呼吸。
“过来。”
白铮听话地俯身半蹲在他面前,那只皱巴的右手就拍了拍他的手:
“以后,就跟你姐姐生活。不必再理会那个孽障父亲干了什么,也不要再去见那对私心用甚的继母女了。”
白铮认真地点点头。
徐队在白老先生和孙子说体己话时,小声询问余淮:“徐若菲呢?”
“徐若菲…呵,这…她,她去哪了我…咋会知道呢哈…知,知不道。”
徐队很狐疑地瞧着似笑非笑又有点心虚的余淮,心想这小子犯什么病。
“余淮,”白老先生忽然叫他。“你带白铮先出去。”
“是。”
余淮和白铮离开这个房间后,轻轻关上了门。白铮还是有点震惊:“我一直以为,爷爷已经死了…”
“但是放出去的谣言。”余淮很平淡地说:“你父亲一直明里暗里地想要斗倒你爷爷,尤其是你爷爷收养并看中你姐姐之后。他很担心你爷爷要把家产直接给你姐姐继承。既然他这么想要夺权,老爷子他也不想跟儿子闹了,干脆对外宣称他已病死,财产法定继承给白永健,骗了白永健。
其实,他老人家活得好好的,给白永健的那些钱,也只不过是白家家产的一小部分而已。”
“居然是这样的。”白铮听的一愣一愣地。“那,余淮警官…”
“怎么啦?”
“既然…既然爷爷还活着…那你怎么还能和我姐姐交往呢?他不拆你们吗…”
余淮两根眉毛立起来了:“臭小子,你会不会说话?”
“对不起。”白铮终于聪明了一回,审时度势起来:“姐夫,我是祝福的。”
房间里,白老先生又独自把轮椅转了回去,看着落地窗外的夜。受城市灯光的影响,总觉得西边的天际没有泯灭日光,夜幕好像也没完全关上。
白锦轻轻地到他爷爷身边去:“爷爷,您也放下吧…”
白老先生沉沉地泄了口气。
“事情,会走到这一步,我没想到。我算了那么多,也没算过白永健做的孽,会产生这么大的后果。
我就他这一个儿子,生他养他十几年,不成想最后变成了这样。有时在夜里,我也会来回思索着,他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到底是我教养的问题,还是他天性顽劣…我想不明白。大抵也有些我的错处在吧。”
“爷爷,别这样说…”
“你母亲的案子发生了之后,他极快的把事情掩埋了。我也无从下手,也总想着,既然这样,不然,便算了吧。现在想来也是大错特错。”他的话那样的沉重:“死者固然已逝,生者的怨怼却还在。要如何算了呢?当初,就应该把这件事情解决到底的…”
徐队跟上他的话:“老先生不必自责,有那时的情形,想要把案子扯到白永健身上太难了。人终究不是他杀的,我们最多能笃定他非法软禁、贿赂警员,找不找得到证据还另说,又如何知道他给秦安蕊下了慢性毒药呢?”
白锦也劝道:“爷爷,别难过。反正事情走到现在这一步也没法补救了。他大概率是要被判刑的,咱们也别管他了。”
白老先生微微抬头,看着窗外灯火通明。
“我筹谋支持了那么有作为的刑警培养组织,本是为除恶扬善的,没想到我的亲儿子才是最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