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都,東市,良女坡。
從簡州安然回到鹿都的肅毒義軍,沒選擇解甲歸家的,約一千人。他們分散在伏火,略地,驚雷三處京畿紫策軍中。因一起死裡逃生,同袍情切,雖然身在不同軍營,仍不時聚會。
已升為騎督的女將,被安排進了伏火軍。同樣品秩的吳大安,則進了略地軍。
這日秋雨連綿,兩人與幾個昔日戰友,約去良女坡的酒館吃酒。
眾人說起各自在新地方的經歷,不是唉聲嘆氣,便是詛咒痛罵,皆憤憤不平。原來,這些肅毒舊部,本以為到了新地方,有‘忠孝’的爵號,會受到重視和敬仰,不想更多是冷落和欺凌。
誰曾想,紫策軍,是朝廷養的軍人,多門閥出身,一向睥睨平日還要種地的府兵。
伏火,略地,驚雷三軍更是拱衛京畿,自視高人一等。鹿州,為天下之中,多年太平,坊間常有人詬病他們尸祿素餐。如今新來的這群‘忠孝’,多是寒門子弟,但戰績彪炳。雙方性情,習慣,迥乎不同。一方憑戰功,一方恃出身,皆有傲氣,一言不合,即釀成鬥毆,以致矛盾頻繁。軍中將領,有開明的,會秉公處理,但更多仍是不經意地維護原本弟兄,令肅毒舊人苦悶不已。
女將作為軍中少有的女輩,面對的不屑和戲弄,比男子有過之無不及,但她早已習以為常。她一臉平靜地聽著同胞訴苦,最後看向沉默不語的吳大安:‘你怎麼了?腿病又犯了?’
吳大安彷彿剛睡醒,訥訥道:‘沒有。’
他在天山逃出礦坑埋伏時,在天烽山受過箭傷的右腿再度被滾木壓斷。折骨雖已癒合,卻落下關節疼痛的痼疾。從簡州回來,精神不振,每次演武,四肢僵硬,事後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加上周圍略地軍的白眼奚落,愈發萎靡不振,只覺日後的軍旅生涯沒了盼頭-如此結果,投軍之前,他是萬萬沒料到。
這些心中鬱結,女將因為不再與其共事,不得而知,只覺喜愛熱絡的他,今日異常安靜。
眾人抱怨半日,喝的大醉,逐一散去。店外仍淅淅瀝瀝,店中只剩女將和吳大安。
‘俺也走啦!’吳大安拍拍身子,起身離開,丹田忽然湧起一股焦灼,全身的關節卻似發寒般咯咯震動。他趔趔趄趄,抓住桌邊,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
‘逞什麼能?你的腿病確實犯了!’女將走到他身邊:‘我送你回去。’說著,喚來一輛牛車。兩人乘車回到略地軍營地。
將吳大安扶進房間,女將見他大汗淋漓,臉色泛青,全身發抖,似乎正忍受極大痛楚,不由一怔:‘你的藥呢?’
吳大安躺在榻上,點了點頭,伸手指向床邊的一個盒子,顫聲道:‘裡面紅色的那顆,可以止痛。’
女將從盒中取出一粒紅色糖衣藥丸,從旁取水,正要餵吳大安,雙手突然一滯:‘這是什麼藥?’
‘軍裡派的藥!’吳大安的顫抖越來越劇烈:‘快給我!’
女將端詳藥丸,眼中漸漸露出驚恐之色:‘這不是藥!這是......’
‘紫策軍很多人都在吃!別囉嗦!快拿來!’吳大安撲過去,抓著女將的手,想直接將藥丸塞進自己的嘴巴。女將用力將手扯回,捏緊藥丸,從床邊彈起,後退一步。
吳大安慌張追來,無奈腿腳不濟,剛踏一步,便重重地摔倒在地,口中仍不斷嚷嚷:‘俺要藥,藥!藥!’
失望,憤怒,悲痛,齊齊湧來,女將幾乎不能呼吸!身子因震怒而發燙,噙淚叱道:‘你忘了我們去簡州是幹甚麼的?你忘了,多少肅毒軍的弟兄沒有回來,勝澤軍連屍骨都還沒找到?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吃這個東西!吳大安!娘的,這可是逍遙散啊!’
吳大安低下頭,發瘋似地捶自己的腿,嗚咽道:‘俺沒有忘!沒有忘!但俺不吃這個,身子難受,心裡更難受!女將,俺只想好好睡一覺!俺不想在夢裡見到他們!不想再見到他們對著俺,哭著喊著,要回來!!俺寧願和他們一起死在那裡,也不想再看到他們在坑裡滿身是血的樣子!啊啊~~~’
‘大安......’女將不知說什麼,只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
瑞武庚子十月初,子美大婚。
深秋黃昏,雲霞燦爛。紫華庭懸燈結彩,朱弦玉磬。
三皇子的婚宴如火如荼。後宮女眷,九原宗親,公侯百官,列席丹庭,吟唱‘鳳凰于飛,翽翽其羽’,舉盞向皇帝恭賀。
瑞武作為主人,來者不拒,連連豪飲。一旁的素儀皇妃欲勸阻,但今夜是親兒娶妻成家之期,她酒興也頗濃,並未多言。
百里巷因為學子爆發疫情,赴此盛會的,只有幾位執教,以及充當儀仗的幾位學子。太傅,祭酒們皆不出席。
同樣不在的,還有身為‘親家’的林皇后,以及誓王本人。兩人此時在椒房宮。前者臥病,而後者則在迎親。
即將成為誓王王妃的司馬螢生,本是椒房宮宮女,所以子美到明堂太廟告祖後,便來到椒房宮,將妻子接出紫華庭,送往府邸青象殿。
夕陽晚風中,司馬螢生玄服盛裝,夭桃穠李,與身著袞冕的子美,攜手走出椒房宮。
宮外儀仗,有一抹比旁人挺拔的身姿。司馬螢生不覺抬眸。只覺霞光聚攏之處,高大少年,玉勒雕鞍,美冠錦服,並列在一眾三等青翎侍衛的隊伍中,神色穆然,目光朝前。
‘這,這是何物?’
‘這是‘藤梨’。嗯,就是詩中的萇楚。’
‘萇楚?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兩人最後一次對話,是在慶州秋獼,那時候兩人坐在山巔清風中,共享一個果子......記憶如烙印,刻在心頭。隰有萇楚,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司馬螢心中唸著詩歌,在子美的攙扶下,登上塗了黑漆的牛車。
寬大的車箱,極盡綺麗。坐在珠箔,雲屏,繡枕,銅雀中,少女舌尖嚐到一抹苦澀,淚水湧現。似乎害怕弄花妝容,她連忙拿起鮫綃,往臉上輕輕一拭。
子美坐上駕座,執韁攬轡,回眸一瞥,以為那是新婦不捨離家的淚珠,莞爾一笑,揚起鞭子!
一聲清脆鞭響,牛車在原地轉了三圈,子美下車,由太僕丞代為駕車,自己登上前方一輛馬車。馬車,牛車,儀仗先後開動,一行人緩緩走出紫華庭,趕往青象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