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他居然破天荒的去找出云卜了一挂。素来,他是不信这些的。
出云和尚年已七旬,一双大眼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嘴里的牙也已经快脱光,手背上爬满了蚯蚓似的血管。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像是记载着他这年来的种种过往。
他的前额特别大,简直和面部不太相称。脸盘的轮廓也很怪,因为所有的牙齿全部脱落了。他仔细观摩着宁止的眉宇面相,复而又看他的手掌,老和尚的眼睛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又敏锐,又细致,使人几乎觉得他有妖法,深不可测。
“殿下,赎老衲直言,您呐,不可妄动情绪。看您掌间的纹路,生命线虽短,却也命不该绝,本该还能再活上几年。但是您的情绪波动太多,损伤心肺。近日您掌间的纹路突然又变了,瞧见这条线了么?”
出云指了指他掌间的一条线。
“这条,是情线。瞧,殿下的情线开始蔓延到了生命线上了,两线交叠错乱在了一起,将您的生命线尽数截去了一段。”
闻言,宁止怔愣地看着掌间的纹路,错综复杂,生命线和情线确实交织在了一起,以前似乎不是这样的,他皱眉,“为何会这样?”
“哎,劫数呐。”出云一身喟叹,一瞬不瞬地看着宁止,情深不寿。“也许,是殿下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并且为她折损了数年的命数。”
爱?多么陌生的字眼。
宁止愕然,一脸的不可置信,爱这个字,于他遥不可及。他这样的人,连自己都尚且不爱,怎可能去爱他人?
见他一脸不相信,出云淡淡劝慰,“殿下,且不说男女之情,别的杂念也是情。过于执着,便是痴。因痴,生爱恨,生贪念,生业障。您本就有恙在身,肺脏耗损,动情动心,伤肺损脏,总归对您的身子不好。若是您还想多活个三年五载,那就切记,不可妄动情绪。”
可是,
有些东西无论你怎样躲避,总是逃不开。
比如,生,
比如,死。
比如,渐进明亮的初晨,
比如,暗下去的黑夜。
比如,生命中所有猝不及防的温暖。
你要他,如何行尸走肉,不动情绪?
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僧人,良久,宁止从喉间迸出一句,“我,可曾后悔……爱上那人?”
出云一愣,不想宁止竟会如此问,他看着宁止眉宇间的坚执,竟不由脱口预言了他的未来,“……不曾。”
不曾。
“呵。”宁止竟是笑出了声,死么,固然没什么可怕的?他这么多年来,早就习惯了等死的感觉。真若是有一日来临了,于他而言,大抵是喜事一件,摆脱了无尽的病痛。
他只是诧异,他怎可能因为所谓的“爱”,去截断自己的命数?哪里会有人这么傻?
他不信。
他将手掌闭合,心下暗忖,是不该来卜卦的。都是假的,长明灯是假的。卜卦预言,也是假的。都是世人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罢了。
至于这老和尚……
他扯唇讥诮,只觉好笑,简直是胡说八道!
他看着老神在在的出云,顿起了恶意,想要戏弄他一番,“大师威名远扬,佛法无边,可否再替我卜上一卦。”
“殿下且讲。”
“我爱的那人可是姓云?”
“云?”出云闭眼,半晌后开口,断然否决,“不是。”
只这两个字,宁止脸上的笑更不屑了。不是云七夜?难不成是马上要被满门抄斩了的柳思月?
哈哈哈哈!他笑不止了。
“咳咳咳。”蜷缩在床上,他试图动一动身子,不提防胸口霎时传来锥心的疼,而后蔓延至周身。
握着那只小小的平安符,他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脸色惨白,一阵剧烈的痉挛后,眼眶,心脏,神经痛不可挡,就像全身的血在潺潺流出。那样的痛,痛到以为濒临绝境,一刻也不得安息。
他的手再也握不住,任由那只平安符掉到了床下。
眼看平安符离他而去,不知怎的,那一瞬,他居然有些胆怯。
他后悔了,他不想承认,当他第一眼看见那只平安符的时候,他居然生了以往不曾有的欲念,他不想等死了,他想要活下去,想要一生平安,健康顺遂。
那老和尚,他偏是不信他的,他要活,不但要活过这个冬日,还要活得长长久久,以来证明出云的卜卦是错的!
齿缝间挤出冰冷的呼吸,他的手指动了动。血从他的口中溢出,疼得抓心挠肺,发出一声幼兽般的低低困叫。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