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吟诗人杰罗尼莫盯着城门上那双骇然的绿眼睛,有那么一瞬,它凸出的眼珠子似乎转了转。
这条穿祭司袍的黑猫吐着暗红的长舌头、扎煞着乱糟糟的毛悬挂在城楼上,使从它脚下路过的人提心吊胆,生怕被魔鬼附体。
陪伴在黑猫身旁的是一个死不瞑目的女巫,也许是猫主人,她像这只猫一样瞪着眼,恶狠狠地盯着前方。
旁边吊死的是一个垂头丧气的扒手,他脸上烙着“小偷”字样。最左边的死鬼是个纵火犯。
人们走过城门时总喜欢仰头冲尸体吐唾液,完全忽视了一个现实——臭烘烘的口水最终可能落在自己脸上。
“由我进入愁苦之城,由我进入永世凄苦之深坑,由我进入万劫不复的人群中。”
游吟诗人杰罗尼莫默念着但丁的诗句,怀着惊惧的心情,默默地离开城门口,向城里走去。
埃拉城内纵横交错着许多弯弯曲曲的狭窄街道,活像这座城市的肠子。
城里密密麻麻的房舍混乱无序地向四面八方散开,无数高低起伏的建筑物把城市的轮廓撑得奇形怪状,仿佛横躺着的庞大怪物。
这个怪物被切割成不规则的四大块,可能刀刃不够快,操刀者又酩酊大醉,切出来的四块边界模糊不清且犬牙交错,形成了埃拉城如今的四个大区。
每个城区根据过去行令官纹章的图案命名,各有各的特色,进行着不同的贸易。
倘若登上玛利亚教堂的钟楼顶部,居高临下俯瞰全城,密集的屋顶、烟囱、高塔、钟楼、桥梁、广场、街道纷至沓来,它们前呼后拥、争先恐后地映入参观者眼帘。
城中的富人区里,一座座富丽堂皇的高大府邸引人瞩目,它们神气活现地簇拥着伯索公爵的奢华宫殿,于高空中争奇斗艳。
诗人杰罗尼莫无精打采地向城里走着,瘦削的身体融进了肮脏街巷的阴影里。
他小心地避开驮着重物的牲畜和负荷满满的搬运工,小心跳过地面上的垃圾,空气中混合着人畜的尿骚味,令他不快。
城里的遮阳棚下摆放着大包丝绸和桶装的谷物,蜡烛店里弥漫着强烈的熏香味和刺鼻的蜡烛味,货币兑换者在铺着绿色桌布的桌子上敲着钱币,大声叫嚷着汇率。
生意人在各自的摊位上叫卖,有卖念珠和圣像的,也有卖装圣油和圣水的瓶子的,还有人出售铺床用的稻草。
书商在摊位上兜售书籍,鱼贩子和水果贩子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露天理发师在阴凉里为人们理发刮脸。
诗人寂寞地行走在阳光下,一团慵懒的影子不离不弃地追随着他。
他耳边响起了“嘚嘚”的马蹄声,诗人转过头,只见两个人骑着骏马向城外跑去,马背上的年轻人气质非凡且衣着华贵。
诗人认出其中的男子是财政大臣夏念祖的大公子夏青染,夏家是诗人的资助者,受夏家资助的还有众多艺术家。
与夏青染一起出城的戴面纱的少女,应该是他的妹妹夏绿凝小姐,虽无法一睹她的芳容,但她那窈窕柔美的身姿也够吸引人了。
这位妙龄少女令诗人想起了死去的恋人罗莎,他不由得悲从中来,伤痛敲打着胸腔。
杰罗尼莫深受西塞罗思想的影响,同时又是彼得拉克的追随者,虽出身卑微但声名远扬。
他是诗人、歌唱家、舞蹈者,又是杂技演员和驯兽师,他既能弹拨琴弦、演木偶剧、驯猴子、学鸟叫,还会笑骂讽刺。
他的讽喻诗如一把锥子,深深扎入灵魂。他嘲弄昏庸无能的法官桑德罗,挖苦压榨民众的伯索公爵,甚至怀疑克里斯托弗大主教的上帝究竟有没有看到埃拉城日光下的罪恶与苦难。
诗人的歌被到处传唱,民众的愤怒也渐渐点燃,埃拉城的权贵遭受到市民们的暗中抵制。
杰罗拉莫的灾难就此降临了。他挚爱的恋人罗莎有一天在街上走着,手里还抱着为诗人缝补过的衣裳。
突然一阵毫无征兆的狂风将女孩卷到空中,然后风停了——像抓紧猎物却忽然松开的鹰爪,女孩从半空重重地落下来,生命像朵刺目的花凋零在大地上。
有传言说,诗人杰罗尼莫遭到权贵们的报复,但没人能解释诡异的狂风。恋人死后,诗人沉浸在悲伤里,从此一蹶不振。
“坟墓里空荡荡,阳光下行走着空空的皮囊。”一群嬉闹的孩童唱着诡异的歌谣。
游吟诗人杰罗尼莫暗自想:怎么一夜之间大街小巷的孩子都在唱这个?
歌谣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墓地里尸体丢失的事。
最近,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神色不安的市民,讨论的都是墓地里尸体丢失的事。
杰罗尼莫拉住一个从他面前跑过的金发男孩,询问是谁教会他唱的,孩子迷茫地摇了摇头,挣脱了他跑了。
诗人在街角坐下来,轻轻地拨动七弦琴,伴着温柔婉约的琴声,他唱着:
“我受苦受难,也无法到达彼岸;每天我死亡一千次,也诞生一千次,我离幸福的路程还很遥远。”
离他不远处,一位娉婷女子从肉店走出来,手里的旧篮子里装满新鲜多汁的动物内脏。
女子一没留神,从身后窜出一条饥饿的野狗,狗撞翻了篮子,篮子里的肉散落在地。野狗叼起一块淌着汁水的羊肺,撒腿就跑,眨眼就钻进巷子深处。
琴声蓦然断了,诗人杰罗尼莫盯着弯腰去捡肉的女孩,呆住了。
“罗莎?”诗人喃喃地说,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血珠子立即冒了出来,这不是梦。
诗人杰罗尼莫激动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扔下竖琴,快步奔上去,一把抓住女孩子的胳膊,痛苦夹杂喜悦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女孩美丽的脸上,他确信,心爱的姑娘就在眼前,她还那么可爱迷人。
女孩却惊恐地望着他,拼命地想要摆脱,奈何诗人近乎癫狂,怎么可能放掉他魂牵梦绕的人儿。他抓得那么紧,生怕一松手心爱的人没了。
“罗莎,难道您忘了我吗?我是你的杰罗尼莫!我的好罗莎!”诗人一遍遍喃喃地呼唤着恋人的名字,泪如雨下。
女孩惊慌失措,她拼命扭动着身子,但无法挣脱,她俯身在抓她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诗人杰罗尼莫猝不及防,猛然松了手,鲜血从手背渗出来。
女孩立刻像一头挣脱枷锁的野兽,冲进了曲里拐弯的巷子。
诗人忙不迭地追上去,但他双腿竟然无法追逐逃命的兔子,眨眼女孩就没影儿了。
良久,诗人杰罗尼莫呆呆地站在原地,双手捧着脑袋,怀疑在做白日梦。
“我一定疯了!”他想,“罗莎死了,她死了!”
但是,女孩耳垂正面的那颗小黑痣,他看得真真切切。他曾经多少次吻过那颗小小的痣,罗莎总是痒得浑身颤抖,笑着倒在他怀里。
这不是梦。
“难道世上还有如此相像的人,连痣也能生得一模一样?”
他又觉得罗莎没死,她可能还活在人世上。
“唉,可我明明亲手埋葬了她呀!”他又哀叹道,心如乱麻。
半晌,神情恍惚的诗人回到了原来的台阶上,他低下头,望见自己的手背还在流血。
此时此刻,心急如焚的夏绿凝骑马跟着哥哥夏青染进入丛林。为了恳求哥哥帮忙,她不得不吐露心迹,将自己如何被狼人皮耶罗伤害,又如何被明澈救助的事和盘托出,唯独不提山巅上的宫殿。
夏青染自然记得与狼群搏斗的年轻人,原来冥冥之中,自己从狼嘴里救下的竟是亲妹妹。
既然明澈因夏绿凝出事,夏青染就不能置身事外。夏青染借口带妹妹出去散步,兄妹俩直奔丛林而来。
他们在一处被烧焦的空地上,发现一具马的尸体残骸,夏绿凝差点晕过去:那正是明澈的马。
当夏绿凝踉踉跄跄地走近尸体,夏青染已掸掉手上的灰站起来,安慰她说:“人没事。”
他仔细查看过地面遗留的痕迹,“这么多马蹄印,说明人与狼纠缠了很久;四周的死狼身上有剑伤,显然是被砍死的,而不是被火烧死的。地上没有人的脚印,这不合情理呀!”
“明澈会不会出事了?”夏绿凝急了,晶莹的泪在她乌黑的眸子里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