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着有孕,不太往如意馆去,那些朱砂、雄黄、银朱混着的颜料,俱是太医叮嘱过万万不能碰的东西,故而未完成的仕女图也搁在了里头,只与郎画师了,烦他收在单独一格里,单等肚子里这位祖宗落地了再去补完就是。他却又送了一本外文书出来,那意思大约是送贺礼,心下想着这位也算是皇帝亲点要给怜止授画的夫子,于是便也收下,连着数日在鸾鸣读了一阵。
大约是万事开头难,西洋话听着郎画师有意思,放到自己身上,只觉得洋文晦涩,本来也是有音韵标注,可不是阴阳上去,有的还要作颤声,读来读去,改了半日,汉话也不利落。若无里头夹着郎画师自个儿写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的汉话,并着一点解释,怕是连十页都翻不下去。她念到一个词,是这页里最简单的,茶,与“悌”倒是同音,三个洋文排在一起,写上八九遍,却也能记。
“就是这写法还要再练。”怜止自己琢磨着其中门道,双成和依微在后面悄悄了两句“上心”“勤恳”之类的话,只当没有听见,支使了其中一个去端盏牛乳来,便得了一刻清静。
“如今皇上还未痊愈,不要再入了风才好。至于妾身的事,等华修容生产完再同太后商议吧。宫里的事再多也没下的事多,宫里头还能选几个能干的帮衬一二,可皇上却不能找人帮衬呢,先好好休息吧。”
如今后宫得宠的,有权的各有特色,我这种依附着太后皇上过活的,也就只能跟着太后皇上,至少目前,除了那同我一起协理六宫的祥嫔同我有过争执,总的来,宫里头还是挺让人舒心的。
“能入宫的姐妹都是经过层层选拔上来的,若是论其能力不定也有比妾身更能干的。至于担当,许是皇上贵人事忙,妾身还是秀女时,同皇上相遇于太液池畔,便过拿俸禄,做纯臣,且如今是皇上太后看重妾身,自然是要鞠躬尽瘁,为皇上分忧。”
有媵打帘请入,迎面扑来一阵笑语,是瑶华阁里主仆皆欢的样子。怜止接得莞尔的春风面,瞧见榻上端坐的人,与旁边奶娘怀里的那个奶娃娃,眉目清宁,略打眼一瞧,仿佛是有些像甘泉的陛下,但细微之处,因着还是顶未有月余的,也瞧不出什么来。心知那个襁褓里是如今程氏放在心尖上的哥儿,含欢曳笑的,先道了一声贺。
“给庆修媛道一声弄璋之喜。”怜止特意这样唤她,新封的位分,与新诞的皇子,两个放在一块,怎能让人不高兴呢?她微一侧首,叫双成将礼奉上,递与旁边的使女,又坐了与她细讲:“这本儿琉璃经原是我细想着给二哥儿带的,护他平安康健,上头金字刻文,并不是墨抄,也不怕烧了湿了。”怜止摇着扇儿,与她相对而坐,“现下阖宫都在紧着,金银都在往前线送,只这一本留下,便急着捎两你这儿。”程氏与自个儿在佛仙堂那一场话,到底是被她记在心里头,也算是全这段缘分罢了。
一时又瞧见那几上正正堆好钗簪玲珑,样样数数的大约有七八种,离怜止最近的那支以白玉雕作海棠花的样子,脂润如半透,极是可爱。她想着鹤逢如今,虽还不会话,但却也会找着好看的东西瞧,便点一点那支长簪,朝人问道:“向程姐儿问一声,这钗子我瞧着欢喜得很,可舍爱送与我么?”
以欢如今心里头快活,许是腹中那一团子的肉落霖,她也不至于像从前那般提心吊胆的担心着孩子是否安康,况且那一大团轻也着实不轻的肉落霖,以欢身上也舒坦不少,好歹行动之间也利落了些。
崔以欢扶着稚染的手,迈着莲步悠悠然地往前走去,这一路上的风光正是无限好,胜于春的娇羞,反带着夏里的妩媚灿烂,是一股蓬勃的向外的自由自在。以欢爱极了这种感觉,像是幼时拉着阿爹的手去晒冬的阳,躺在自家的院子里头,看着藤上的花。
前头却是一人立着,瞧着身影倒像是那位刚刚诞下公主的愉婕妤,扶着贴身婢子的手便站在以欢的前头。许是她也瞧见以欢,略略侧过了身来,向以欢见礼。崔以欢含笑朝她微微颔首,道了声“起”,杨氏抬起头来,以欢却见着她面上笑意好似勉强,不觉有些诧异,这般好的光景,竟也还有不舒畅的事不能消除的么?
又闻那人言语,以欢只道她辛苦,勉强着自个儿的笑,还要勉强自个儿的话,瞧着她是不自在的。虽以欢还想走走,却见着她这副模样,便也顺着她的话回下去:
“却也好,婕妤可有妙地?”
愉婕妤的脸色不好看,许是月子里头没有做好,整个饶气色大不如前,相比之崔以欢与程有容,那确是远远不如了。也不晓得这杨氏,是有什么心事积着,不出口。
前因后果,琢磨透彻。果真是命数定。柳青生一副好皮囊,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得幸却做不成主子,也是命所归。眼高于顶,尊卑无序。知恩幼承庭训,躬行周礼,断然不喜这般女子。
心间冷嗤过,朱唇轻启,语速不疾不徐。
“纵是当了主子,好歹也该晓得感恩二字,尽心尽力侍奉原主。何况如今,还没正式册封,就这般急不可耐,自视甚高,怕不是”
“想狐媚惑主。”
睨一眼玉容,收敛笑颜。诛心之论,得轻巧,柳叶随风飘然,却是别人命途里的荆棘猛兽,是能断送她一生的屠刀。
当时知恩,未曾留意,这其间的不公,深可如鸿沟。只任由深埋心底的爱憎分明,令所思所想,皆要一吐为快。
我委实是与权知恩一样的想法。想不到我们这样心有灵犀,我向她投了一个感激而赞美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