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既然矢吹先生已经决定要跟我一起参加田野调查,启示录的诅咒也已经降临到你的头上了吧。”西尔万苦笑着,说了这么一句笑话。
西尔万副教授开始跟驱谈论起一些中世史的专业性的内容,我跟吉赛尔先行离开了。
“娜迪亚,你还能陪我一会儿吗?”
走在蒙帕纳斯拥挤闷热的路上,吉赛尔向我问道。时间已经差不多五点了,映照路面的阳光还丝毫没有减弱。听从吉赛尔的主意,我们走进了“拱顶”咖啡店。我轻易地对还没脱离村姑娘进城心态的吉赛尔做出了妥协,只因为“拱顶”这家店刚好就在我们的面前。我随意地点了单,只是想尽早找块没有太阳晒的地方,喝口凉爽的啤酒。
这么大热天,身穿黑衣的侍应还是一副凉飕飕的处变不惊的态度。跟侍应点了饮料之后,我对吉赛尔问道:
“你想说什么呢?”
“娜迪亚,我有件事要求你。”
“可以的,是什么事呢?”
“我跟你说过朱利安的事吧?”
吉赛尔的言语总是暧昧含糊,不肯说清楚,我自己做出了一番解释,简单来说就是,朱利安卢米埃是她的恋人。朱利安是核物理学家,专业是原子炉的实用性研究,在图卢兹的罗什福尔的核能研究所里工作。朱利安才刚满三十岁,因其能力出色,已经被提拔到研究部门的实质性负责人的位置。吉赛尔的父亲对朱利安的评价是,“肯定能拿诺贝尔奖”。
“朱利安怎么了?”
“不是朱利安的问题,是他的姐姐。”
朱利安的姐姐西蒙娜卢米埃是南法的高中女教师,同时也是欧西坦尼亚解放运动的一名指导者。
“我想问问朱利安的姐姐那封恐吓信是怎么回事。西尔万老师说那只是恶作剧,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我一想到那封恐吓信,就担心得不得了。”
“可是,没有证据证明恐吓信是r的人发出的吧。”
“是没有证据,可是我还是想问问r的人。下星期西蒙娜会来巴黎。我还没跟她见过面,想趁这个机会问问她恐吓信的事情。可是我有点怕一个人去见她,我想请你陪我去。”
这对姐弟,弟弟是核发电的技术研究员,姐姐却是反对核电的环保主义者,也真够奇妙,可是姐弟的关系似乎并没有那么险恶。大概吉赛尔不只是想打听恐吓信的事,也想见一见恋人的姐姐吧。我多少也对朗格多克分离派的指导者西蒙娜卢米埃这么个人物抱有着兴趣。可能我想起了参加西班牙巴斯克独立运动的安托万了吧。吉赛尔继续说了下去。
“还有啊,听说朱利安的姐姐这人有点怪。就算有床,也宁愿睡在地板上,只吃菜屑和面包,而且只肯吃很少的量……她身体孱弱却还在做这种奇怪的事,朱利安在担心她。”
这时在我心中浮现的,是自称“简单生活”的矢吹驱的生活态度。这两个人说不定有些什么类似的地方。
在万家屋顶之上,灼热光球的位置终于开始倾斜了。从“拱顶”的露台望向蒙帕纳斯的街道,街上已经充斥着放工归家的人。每个人都因这异样的酷热喘息不停,满身流汗,面容不快,默默地快步往家中赶去。
“好啊。”我说,“你要是担心的话,让驱也一块儿来就好了。”
听到我这么说,吉赛尔仿佛放下心来,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微笑。
六月二十一日下午六点左右,我和驱沿着塞纳河岸往前走着。已是黄昏时分,大气中充沛的热量还丝毫没有衰减。集会好像刚结束了不久,通往地铁站的人行道上充斥着好几团人潮。跟我们擦身而过的青年们手中拿着醒目的旗杆和标语牌。今天下午到傍晚,从全国各地赶来的环保主义者们刚在战神广场公园举行了反核发电的集会。朱利安卢米埃告诉我们,说西蒙娜想在集会之后跟我们见面。
不久后,巨大、粗糙的钢筋复合体映入了我们眼中。我们向着目的地缓缓前行。四只巨大的脚支撑着埃菲尔铁塔那庞大的重量,脚下的小卖店前,大群的游客正在吃着冰激凌和热狗。跟说好的一样,吉赛尔站在朝北的一脚底下,等着我们的到来。她看见我们来了,伸直腰背,向着这边挥起手来。
“她已经来了吗?”
“嗯,应该就是那个人了。”
吉赛尔有点自信不足地用手指了指。那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还年轻的女人,坐在长椅上吸着烟。可能因为她那一身的黑衣,在我眼中,仿佛是一只黑鸟阴沉地蹲踞在那里。
这个女人戴的贝雷帽被压成了奇怪的形状,下面露出了剪得很短却还乱糟糟的刘海,戴着一副度数很高的眼镜,还有那瘦削尖锐的下巴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穿的衣服都早已过时,也很显旧了。虽然不至于品位恶劣,但整体来说还是让人觉得很不协调,多多少少散发出一种脏兮兮的气息。她肯定是那种脑子里完全不讲究着装概念的人。
我把吉赛尔留在身后,快步向那女人走去。
“卢米埃小姐是吧?”
女人仿佛沉浸在某种让他人无从窥知的思索之中,连指间夹着的烟也忘了吸。听到我的声音,她吃了一惊似的,抬起了头。她的眼神还有点茫然若失,然而视线的焦点一旦回归,却又仿佛在眼前发现了珍稀动物一般,无所顾忌地对我上下打量。
“请问你是西蒙娜卢米埃小姐吗?”我再问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