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清凉寺。
程伟自月色深处缓缓踏来,不紧不慢的问:“万里隔关山,一心思汉月。听闻法师精通禅理,在下特来请教,生从何来?死往何去?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汉月法藏以眉眼观心,头也不抬的道:“系于施主一身。”
程伟微微摇头:“法师此言差矣,在下偶然路过,听闻法藏盛名享誉江南,特来求教,担不起这么大的干系。”
汉月法藏双目紧闭,作冥想状,寸步不让道:“施主若是偶然路过,何不趁夜风清凉赶往下一站?”
“维摩见柄,盖申方便之门。道安谢归,思远朝廷之事。”程伟似笑非笑,“法师既然有脱虚就实之心,为何偏偏把慈悲留在了经书内,所谓的普度众生,只是说说而已?”
“佛门普渡众生,容不下施主这等存在。”汉月法藏说。
“可我明明已身在准提阁,是法师的心胸容不下吧?”程伟问。
“施主缺衣少食?还是体弱多病?又或者为情所困?”汉月法藏轻轻叹道,“世间苦多,施主这般存在,不在佛门慈悲之列,贫僧有心无力。”
“可我有心魔,蠢蠢欲动,恨不得择人而噬。特来向法师求教,如何才能令穷凶极恶之意泯灭。”程伟轻轻道。
“敢问施主,心魔从何而来?”汉月法藏昂首挺胸,一动不动的看着程伟,眸中惊惧已去,如烛如炬,炯炯有神。
“初六辰时,京师王恭厂一带地动、尘爆,驴马鸡犬殆尽,百姓死伤无数,衣不遮体者比比皆是,工部尚书董可威失臂,御史何廷枢、潘云翼遇难,可始作俑者仍逍遥法外。”程伟冷冷的道。
“施主有通天彻底之能,始作俑者何以逍遥法外?”汉月法藏的脸色苍白如纸,兀自强撑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所以在下深夜前来叨扰。”程伟说。
“若京师剧变属实,施主来错了地方,两千五百里地,便是飞鸟,三日内也到不了清凉寺。”汉月法藏斩钉截铁的道。
“法师所愿,亦是在下所愿。”程伟幽幽一叹,“铁错可溶于水,何尝不是天下幸事?”
“兹事体大,人命关天,施主到底所为何来、为谁而来。贫僧也想知道,清凉寺何时出了这等通天妖孽。”汉月法藏说。
“不是现在。”程伟说。
“施主有通天之能,何必要为难荒野小寺?”汉月法藏不怒自威。
“请问法师,在下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程伟咧嘴一笑,“自打入山以来,一粒尘埃都没踩过,这也算为难?”
“不论有没有,不论是不是现在,若有事,请施主明言,贫僧虽然年老体衰,该有的担当一点都不会少。”汉月法藏义正辞严。
“法师见谅,在下确实心有疑惑,特来请教。”程伟拱手道,“生从何来?死往何去?”
“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生度此身?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大众当勤精进,如救头然,但念无常,慎勿放逸。”汉月法藏肃穆作答,“生死有期,何必介怀?”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程伟问。
“世人性本清净,万法从自性生。如天常清,日月常明,为浮云盖覆,明下暗,忽遇风吹云散,下俱明,万象皆现。由心起,还由心灭,是故心生万法。心虚妄相,是故万法虚妄相。心起时,万法俱来,心灭时,一丝不挂。”汉月法藏诚诵法号,“阿弥陀佛,施主以为如何?”
“阿弥陀佛容不下法师。”程伟意味深长的笑了。
此话并非空穴来风。
汉月法藏精通儒学,曾以禅理释《河图》、《洛书》,贴《河图》、《洛书》于壁,尝语人曰:十河九洛,象教总持,须从无文字道理处求之直指。他致力于振兴禅宗五家,而不是仅仅振兴临济一宗,以看话头统摄五派禅学。所谓话头,即目前一事一法也。凡人平居无事,随心任运,千思百量,正是无生死处,只为将一件物事到前,便生九种见解,所以流浪生死,无有出期,故祖师家令人于一事一物坐断九种知见,讨个出格之路,故谓之看话头。
汉月法藏还对宋代以来的坐禅进行了重新解释,并对多种禅学形式展开批判:“单坐禅不看话头,谓之枯木禅,又谓之忘怀禅。
若坐中照得昭昭灵灵为自己者,谓之默照禅。以皆邪禅也。
坐中作止作观、惺寂相倾,观理观事,虽天台正脉及如来正禅。
然犹假借识神用事,所照即境,所以命根难断,不能透脱,多落四禅八定,及生五十种阴魔,以识身在故也。
大慧一出,扫空千古禅病。
直以祖师禅一句话头,当下截断意根。任是疑情急切,千思万想,亦不能如此如彼,有可著落。既无著落,则识心何处系泊?
令人于无系泊处一迸,则千了百当,可见才看话头,则五蕴魔便无路入矣。”